一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1],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2];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3]。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注释】
[1]万乘(shèng)之国:拥有一万辆兵车的国家。周制,天子地方千里,能出兵车万乘,因以“万乘”指天子。
[2]家:卿大夫的采地。
[3]餍(yàn):满足。
【译文】
孟子拜见梁惠王。梁惠王说:“老先生,你不远千里而来,一定是有什么对我的国家有利的高见吧?”
孟子回答说:“大王!何必说利呢?只要说仁义就行了。大王说‘怎样对我的国家有利?’大夫说‘怎样对我的封地有利?’士人和老百姓说‘怎样使我自己有利?’结果是上上下下互相争夺利益,国家就危险了啊!在一个拥有一万辆兵车的国家里,杀害它国君的人,一定是拥有一千辆兵车的大夫;在一个拥有一千辆兵车的国家里,杀害它国君的人,一定是拥有一百辆兵车的大夫。这些大夫在一万辆兵车的国家中就拥有一千辆,在一千辆兵车的国家中就拥有一百辆,他们拥有的不可谓不多。可是,如果把义放在后,而把利摆在前,他们不夺得国君的地位是永远不会满足的。反过来说,从来没有讲仁的人却抛弃父母的,从来也没有讲义的人却不顾君王的。所以,大王只说仁义就行了,何必说利呢?”
二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
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诗》[1]云:‘经始灵台[2],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3],庶民子来[4]。王在灵囿[5],麀鹿攸伏[6],麀鹿濯濯[7],白鸟鹤鹤[8]。王在灵沼,於牣鱼跃[9]。’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汤誓》[10]曰:‘时日害丧[11],予及汝偕亡。’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注释】
[1]《诗》:即《诗经》。以下引诗出自《诗经·大雅·灵台》,写周文王兴建灵台、灵囿而庶民相助的盛况。
[2]经:测量。灵台:台名。
[3]亟(jí):急。
[4]子来:像儿子为父母效劳那样来帮忙。
[5]囿(yòu):圈养鸟兽的园林。
[6]麀(yōu):母鹿。鹿:指公鹿。攸:助词,用法相当于“所”。
[7]濯濯(zhuó):肥硕而有光泽的样子。
[8]鹤鹤:羽毛洁白的样子。
[9]於(wū):语气词,表示叹美。牣(rèn):满。
[10]《汤誓》:《尚书》的篇名,记载商汤伐夏桀的誓师之词。
[11]时日:这个太阳,指夏桀。时,这。害(hé):通“曷”,即“何”,这里指“何时”。
【译文】
孟子拜见梁惠王。梁惠王站在池塘边上,环视大雁和驯鹿,问:“贤能的君主也喜欢这个吧?”
孟子回答道:“贤能的君主并不把这种娱乐当成首要的追求,不贤明的君主即使有这些也没有办法欣赏。《诗经》里面说道:‘打算建设灵台,筹划安排这件事,百姓动起手来,没有规定做好的日期,本来是不打算很快做好的,民众像子女一样来帮忙。文王到灵囿,群鹿静静伏着,群鹿体型肥壮,白鸟羽毛洁白。文王来到灵台,满池鱼儿跳跃。’周文王用民众的力量修建灵台、挖掘灵沼,但老百姓觉得很幸福,把他的台叫作灵台,把他的池塘叫作灵沼,为这里有麋鹿和鱼鳖而高兴。古代圣君与民同乐,所以才能真正享受快乐。《汤誓》上说:‘你这个太阳什么时候灭亡,我和你就什么时候灭亡(夏桀曾将自己比作太阳)。’民众想和夏桀一起灭亡,即使有高台神池和飞禽走兽,他难道能独自享用吗?”
三
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1],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孟子对曰:“王好战,请以战喻。填然[2]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
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
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
“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3],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4]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5],未之有也。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6]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
【注释】
[1]“河内”二句:河内、河乐,魏地。河内在今山西安邑一带,河东在今河南济源一带。
[2]填然:形容击鼓的声音。
[3]数罟(cù gǔ):细密的渔网。数,细密。洿(wū)池:大池。
[4]庠(xiáng)序:学校。
[5]王(wàng):以仁政统一天下。
[6]涂:同“途”,道路。莩(piǎo):通“殍”,饿死的人。
【译文】
梁惠王说:“我治理梁国,真是费尽心力了。河内遭了饥荒,我便把那里的百姓迁移到河东,同时把河东的粮食运到河内。河东遭了饥荒,也这样办。我曾经考察过邻国的政事,没有谁能像我这样尽心的。可是,邻国的百姓并不因此减少,我的百姓并不因此增多,这是什么缘故呢?”
孟子回答说:“大王喜欢战争,那就请让我用战争打个比喻吧。战鼓刚刚敲响,枪尖刀锋刚一接触,有些士兵就抛下盔甲、拖着兵器逃跑。有的人跑了一百步停住脚,有的人跑了五十步停住脚。那些跑了五十步的士兵,竟耻笑跑了一百步的士兵,可以吗?”
惠王说:“不可以。只不过他们没有跑到一百步罢了,但这也是逃跑哇。”
孟子说:“大王如果懂得这个道理,那就不要希望百姓比邻国多了。
“如果不妨害农业生产的季节,粮食便会吃不完;如果细密的渔网不到池沼里去捕鱼,鱼鳖就会吃不光;如果按季节拿着斧头入山砍伐树木,木材就会用不尽。粮食和鱼鳖吃不完,木材用不尽,那么百姓便对生养死葬没有什么遗憾。百姓对生养死葬都没有遗憾,就是王道的开端了。
“分给百姓五亩大的宅园,种植桑树,那么,五十岁以上的人都可以穿丝绸了。鸡狗和猪等家畜,百姓能够适时饲养,那么,七十岁以上的老人都可以吃肉了。百亩的耕地,官府不去妨碍农民的生产季节,那么,几口人的家庭可以不挨饿了。认真地办好学校,反复地用孝顺父母、尊敬兄长的道理教导老百姓,那么,须发花白的老人也就不会自己背负或顶着重物在路上行走了。七十岁以上的人有丝绸穿、有肉吃,普通百姓饿不着、冻不着,这样还不能实行王道,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
“富贵人家的猪狗吃掉了百姓的粮食,却不约束制止;道路上有饿死的人,却不打开粮仓赈救;老百姓死了,竟然说:‘这不是我的罪过,而是由于年成不好。’这种说法和拿着刀子杀死了人,却说‘这不是我杀的而是兵器杀的’,又有什么不同呢?大王如果不归罪到年成,那么天下的老百姓就会投奔到梁国来了。”
四
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
孟子对曰:“杀人以梃[1]与刃,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
“以刃与政,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
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2]在其为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
【注释】
[1]梃(tǐng):木棒。
[2]恶(wū):何。
【译文】
梁惠王说:“我愿意听您指教!”
孟子说:“用棍棒和刀子杀死人,有什么区别吗?”
惠王说:“没有什么差别。”
孟子又问:“用刀子杀死人和用政治手腕害死人,有什么区别吗?”
惠王说:“也没有什么差别。”
孟子又说:“厨房里有肥嫩的肉,栏里有健壮的马,而百姓面带饥色,郊野横陈着饿死的尸体,这就等于率领着野兽一道吃人啊!野兽自相残杀吞噬,人们尚且厌恶它;身为百姓父母官,管理政事,却不免也率领兽类一道吃人,哪里配当百姓的父母官呢?孔子说过:‘第一个制作土偶陶俑来殉葬的人,恐怕理该断子绝孙吧?’正是因为土偶陶俑酷似真人而用它殉葬。试想连用俑殉葬都不能允许,又怎能让这些百姓活活地饿死呢?”
五
梁惠王曰:“晋国[1],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2];西丧地于秦七百里[3];南辱于楚[4]。寡人耻之,愿比死者壹洒[5]之,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6],壮者以暇日修其孝弟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
“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
【注释】
[1]晋国:这里指魏国。战国时韩、赵、魏三国,系由晋国分出,称为“三晋”,故魏国自称为晋。
[2]东败于齐,长子死焉:指马陵之役。魏军以庞涓和太子申为统帅,齐军以田忌为大将,孙膑为军师,两军战于马陵,魏大败,庞涓自杀,太子申被俘。
[3]西丧地于秦七百里:惠王时,魏国曾屡败于秦国,被迫多次割地。
[4]南辱于楚:惠王时,魏军被楚将昭阳所败,八邑沦亡。
[5]洒:洗,这里指洗除怨恨。
[6]易:疾速。耨(nòu):锄草。
【译文】
惠王说:“魏国曾一度在天下称强,这是老先生您知道的。可是到了我这时候,东边被齐国打败,连我的大儿子都牺牲了;西边割让了七百里土地给秦国;南边又受楚国的侮辱。我为这些事感到非常羞耻,希望替所有的死难者报仇雪恨,我要怎样做才行呢?”
孟子回答说:“只要有方圆一百里的土地就可以使天下归服。大王如果对老百姓施行仁政,减免刑罚,少收赋税,深耕细作,及时除草;让身强力壮的人抽出时间培养孝顺、尊敬、忠诚、守信的品德,在家侍奉父母兄长,出门尊敬长辈上级,这样就是让他们制作木棒也可以打击那些拥有坚实盔甲、锐利刀枪的秦楚军队了。
“因为那些秦国、楚国的执政者剥夺了老百姓的生产时间,使他们不能够深耕细作来赡养父母。父母受冻挨饿,兄弟妻子东离西散。他们使老百姓陷入深渊之中,大王去征伐他们,有谁来和您抵抗呢?所以说:‘施行仁政的人天下无敌。’大王请不要疑虑!”
六
孟子见梁襄王[1],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2]然问曰:‘天下恶乎定?’
“吾对曰:‘定于一。’
“‘孰能一之?’
“‘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
“‘孰能与之?’
“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3]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浡然[4]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5],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6]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注释】
[1]梁襄王:梁惠王的儿子,名嗣。
[2]卒(cù):同“猝”,突然。
[3]七八月:指周历七八月,相当于夏历五六月。
[4]浡(bó)然:兴起的样子。
[5]人牧:指统治者。
[6]由:通“犹”。
【译文】
孟子见了梁襄王,出来以后,告诉人说:“远看不像个国君,到了他跟前也看不出威严的样子。突然问我:‘天下要怎样才能安定?’
“我回答说:‘要统一才会安定。’
“他又问:‘谁能统一天下呢?’
“我又答:‘不喜欢杀人的国君能统一天下。’
“他又问:‘有谁愿意跟随不喜欢杀人的国君呢?’
“我又答:‘天下的人没有不愿意跟随他的。大王知道禾苗的情况吗?当七八月间天旱的时候,禾苗就干枯了。一旦天上乌云密布,哗啦哗啦下起大雨来,禾苗便会蓬勃生长起来。这样的情况,谁能够阻挡的住呢?如今各国的国君,没有一个不喜欢杀人的。如果有一个不喜欢杀人的国君,那么,天下的老百姓都会伸长脖子期待着他了。果真这样,老百姓归服他,就像雨水向下奔流一样,那阵势谁能阻挡的住呢?”
七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1],可得闻乎?”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
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闻之胡龁[2]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3]。’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4],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5]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
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
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注释】
[1]齐桓、晋文:指春秋五霸中的齐桓公、晋文公。齐桓公名小白,晋文公名重耳。
[2]胡龁(hé):齐臣。
[3]衅钟:祭钟。衅,古代的一种祭礼,用牲血涂于器物上。
[4]觳觫(hú sù):因恐惧而发抖。
[5]褊(biǎn):小。
【译文】
齐宣王问道:“齐桓公、晋文公在春秋时代称霸的事情,您可以讲给我听听吗?”
孟子回答说:“孔子的学生没有谈论齐桓公、晋文公称霸之事的,所以没有传到后代来,我也没有听说过。大王如果一定要我说,那我就说说用道德来统一天下的王道吧?”
宣王问:“什么样的道德可以统一天下呢?”
孟子说:“一切为了让老百姓安居乐业,这样去统一天下,就没有谁能够阻挡了。”
宣王说:“像我这样的人能够让老百姓安居乐业吗?”
孟子说:“可以。”
宣王说:“凭什么知道我可以呢?”
孟子说:“我曾经听胡龁告诉过我一件事,说是大王您有一天坐在大殿上,有人牵着牛从殿下走过,您看到了,便问:‘把牛牵到哪里去?’牵牛的人回答:‘准备杀了取血祭钟。’您便说:‘放了它吧!我不忍心看到它那害怕得发抖的样子,毫无罪过却被处以死刑。’牵牛的人问:‘那就不祭钟了吗?’您说:‘怎么可以不祭钟呢?用羊来代替牛吧!’——不知道有没有这件事?”
宣王说:“是有这件事。”
孟子说:“凭大王您有这样的仁心就可以统一天下了。老百姓听说这件事后都认为您是吝啬,我却知道您不是吝啬,而是因为不忍心。”
宣王说:“是,确实有的老百姓这样认为。不过,我们齐国虽然不大,但我怎么会吝啬到舍不得一头牛呢?我实在是不忍心看到它害怕得发抖的样子,毫无罪过却被判处死刑,所以用羊来代替它。”
孟子说:“大王也不要诧异老百姓认为您吝啬。他们只看到您用小的羊去代替大的牛,哪里知道其中的深意呢?何况,大王如果可怜它毫无罪过却被宰杀,那牛和羊又有什么区别呢?”
宣王笑着说:“是啊,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一种什么心理了。我的确不是吝啬钱财才用羊去代替牛的,不过,老百姓这样认为,的确也有他们的道理啊。”
孟子说:“没有关系,大王这种不忍心正是仁慈的表现,只因为您当时亲眼见到了牛而没有见到羊。君子对于飞禽走兽,见到它们活着,便不忍心见到它们死去;听到它们哀叫,便不忍心吃它们的肉。所以,君子总是远离厨房。”
王说,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1]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2],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
曰:“否。”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
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
曰:“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3]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
“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
“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
【注释】
[1]“《诗》云”几句:引诗见《诗经·小雅·巧言》。
[2]钧:三十斤为一钧。
[3]“《诗》云”几句:刑,通“型”,示范。御,治理。引诗出自《诗经·大雅·思齐》,是一首歌颂周文王齐家、治国的诗。
【译文】
齐宣王很高兴地说:“《诗经》说:‘别人有什么心思,我能揣测出。’这就是说的先生您吧。我自己这样做了,反过来想想为什么要这样做,却说不出所以然来。倒是您老人家这么一说,我的心便豁然开朗了。但您说我的这种心态与用道德统一天下的王道相合,又怎么理解呢?”
孟子说:“假如有人来向大王报告说:‘我的力量能够举得起三千斤,却拿不起一根羽毛;我的视力能够看得清秋天鸟身上的细毛,却看不见摆在眼前的一车柴草。’大王您会相信他的话吗?”
宣王说:“当然不会相信。”
孟子便接着说:“如今大王您的恩惠能够施及动物,却偏偏不能够施及老百姓,是为什么呢?一根羽毛拿不起,是不愿意用力气;一车柴草看不见,是不愿意用眼睛看;老百姓不能安居乐业,是君王不愿意施恩惠。所以大王您没有能够用道德来统一天下,是不愿意做,而不是做不到。”
宣王说:“不愿意做和做不到有什么区别呢?”
孟子说:“要一个人把泰山夹在胳膊下跳过渤海,这人告诉人说:‘我做不到。’这是真的做不到。要一个人为老年人折一根树枝,这人告诉人说:‘我做不到。’这是不愿意做,而不是做不到。大王您没有做到用道德来统一天下,不是属于把泰山夹在胳膊下跳过渤海的一类,而是属于为老年人折树枝的一类。
“尊敬自己的老人,并由此推广到尊敬别人的老人;爱护自己的孩子,并由此推广到爱护别人的孩子。做到了这一点,治理整个天下便会易如反掌。《诗经》说:‘先给妻子做榜样,再推广到兄弟,再推广到家族和国家。’说的就是要把自己的好的心思推广到别人身上去。所以,推广恩德足以安定天下,不推广恩德连自己的妻子儿女都保不了。古代的圣贤之所以能远远超过一般人,没有别的什么,不过是善于推广他们的好行为罢了。如今大王您的恩惠能够施及动物,却不能够施及老百姓,又是为什么呢?
“称一称才知道轻重,量一量才知道长短,什么东西都是如此,人心更是这样。大王您请考虑考虑吧!
“难道真要发动全国军队,使将士冒着生命危险,去和别的国家结下仇怨,这样您的心里才痛快吗?”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
王笑而不言。
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1]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
曰:“否。吾不为是也。”
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王曰:“若是其甚与?”
曰:“殆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
曰:“可得闻与?”
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
曰:“楚人胜。”
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盖[2]亦反其本矣。
“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途,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3]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注释】
[1]便嬖(pián bì):左右亲幸者。
[2]盖:同“盍”,何不。
[3]愬(sù):告诉。
【译文】
宣王说:“不,我怎会为此痛快呢?我只不过想实现我心里的最大愿望啊。”
孟子说:“大王的最大愿望是什么呢?可以讲给我听听吗?”
齐宣王笑了笑,却不说话。
孟子便说:“是为了肥美的食物不够吃吗?是为了轻暖的衣服不够穿吗?还是为了艳丽的色彩不够看呢?是为了美妙的音乐不够听吗?还是为了身边伺候的人不够使唤呢?这些东西,您手下的大臣都能够尽量给您提供,难道您还真是为了这些吗?”
宣王说:“不,我不是为了这些。”
孟子说:“那么,您的最大愿望便可以知道了,您是想要扩张国土,使秦、楚这些大国都来称臣,自己君临中国,安抚四方落后的民族。不过,以您现在的做法来实现您现在的愿望,就好像爬到树上去捉鱼一样。”
宣王说:“竟然有这样严重吗?”
孟子说:“恐怕比这还要严重呢。爬上树去捉鱼,虽然捉不到鱼,却也没有什么后患。以您现在的做法来实现您现在的愿望,费劲心力去干,一定会有灾祸在后头。”
宣王说:“可以把道理说给我听听吗?”
孟子说:“假定邹国和楚国打仗,大王认为哪一国会打胜呢?”
宣王说:“当然是楚国胜。”
孟子说:“显然,小国的确不可以与大国为敌,人口少的国家的确不可以与人口众多的国家为敌,弱国的确不可以与强国为敌。中国的土地,方圆千里的共有九块,齐国不过占有其中一块罢了。想用这一块去征服其他八块,这跟邹国和楚国打仗有什么区别呢?大王为什么不回过来好好想一想,从根本上着手呢?”
“现在大王如果能施行仁政,使天下做官的人都想到您的朝廷上来做官,天下的农民都想到您的国家来种地,天下做生意的人都想到您的国家来做生意,天下出行的人都想从您的国家经过,天下痛恨本国国君的人都想到您这儿来控诉。如果做到了这些,还有谁能够与您为敌呢?”
王曰:“吾惛[1],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2]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3]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4]。
“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
“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注释】
[1]惛(hūn):神志不清,迷迷糊糊。
[2]罔:张罗网捕捉。
[3]制:订立制度。
[4]轻:轻易。
【译文】
齐宣王说:“我头脑昏乱,对您的说法不能进一步领会。希望先生开导我的心志,更明确地教我。我虽然不聪明,也不妨试一试。”
孟子说:“没有固定的产业收入却有坚定的道德观念,只有读书人才能做到。至于一般老百姓,如果没有固定的产业收入,也就没有固定的道德观念。一旦没有固定的道德观念,那就会胡作非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等到他们犯了罪,然后才去加以处罚,这等于是陷害他们。哪里有仁慈的人在位执政却去陷害百姓的呢?所以,贤明的国君划定给老百姓的产业,一定要让他们上足以赡养父母,下足以抚养妻子儿女,好年成丰衣足食,坏年成也不至于饿死。然后督促他们走善良的道路,老百姓也就很容易听从了。
“现在各国的国君划定给老百姓的产业,上不足以赡养父母,下不足以抚养妻子儿女;好年成尚且艰难困苦,坏年成更是性命难保。到了这个地步,老百姓连保命都恐怕来不及哩,哪里还有什么工夫来修养礼仪呢?
“大王如果想施行仁政,为什么不从根本上着手呢?在五亩大的宅园中种上桑树,五十岁以上的老人都可以穿上丝绵衣服了。鸡狗猪等家禽家畜好好养起来,七十岁以上的老人都可以有肉吃了。百亩的耕地,不要去妨碍他们的生产,八口人的家庭都可以吃得饱饱的了。认真地兴办学校,用孝顺父母、尊敬兄长的道理反复教导学生,头发斑白的人也就不会在路上负重行走了。老年人有丝绵衣服穿,有肉吃,一般老百姓吃得饱,穿得暖,这样还不能使天下归服,是从来没有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