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点年纪,感情变得十分脆弱。人际往来中最怕的是两件事:一是怕探望垂危的病人;一是怕参加遗体告别会。前一怕是怕打扰和刺激病人,引起病者和家属的情绪波动;后一怕不消解释,目睹死者的遗容,家人的悲切,怎么能好受,要黯然神伤好一段时候。
几个月以前就得悉罗洛得了肺癌,发现时已不是早期,显然是希望不大了。有两次想去看他,一次是耿庸电话来约同去,恰巧第二天要外出,得摒挡行李;本来挤一下也能腾出时间去趟医院的,但迟疑一下,主要是上述的怕看病人的那个情结,请老耿代为致意了。另一次是九月上旬冀汸从杭州来沪,相约同去;不知临时为了什么,他们的车子先走了,我仍没有去成。冀汸回来在电话里诉述情况,说了病人插着两根管子,气息奄奄的惨状。我一面深为未能去探视而抱憾,一面也觉得不去亲睹这种痛苦之状也好。冀汸说,看情况,这大概是最后一面了。我也真怕这种诀别的场面。
果然,不几天,噩耗传来,罗洛溘然长逝了。这时我才因未能见最后一面而负疚。哪怕再怕,我也必须去告别会,一睹他的遗容。
回来的车中,耿庸谈起往事,提到我和罗洛初次见面是在他的寓中,由他介绍而相识的;那次同时初识的还有在“文革”中早已逝去的张中晓。那是1952年,他们三人都是今上海文艺出版社前身新文艺出版社的同事。这之前,我知道罗洛是诗人;很抱歉,他的诗我却没有读过。我知道我的旧识阿垅、芦甸都是罗洛的朋友,因为这层关系,我们一见面都像是老朋友了。没料到以后又一起卷入1955年的那桩灾难。
我循着初识罗洛时的情景一路追忆几十年来和他的交往,一些印象较深的往事在我脑子里“过电影”。最初的印象他是温文尔雅,轻言细语的青年;他比我年轻约十岁,但比我却要老成持重得多。他知道我的事似乎要比我知道他的多得多,估计是从芦甸那里得知的。他知道我的妻子吴仲华是他的成都老乡,知道我抗日战争时期从西北到西南的行踪,甚至还知道我和妻子出川经过西安时邂逅从中原突围出来的芦甸、李嘉陵夫妇的事。可知他是个很细心而记忆力又极强的人。
最初印象他是温存的,讲话很留有余地的人,但这一印象不久就打破了。大概是1953年,一次在我寓所集会,那是因为当时在电影剧本创作所工作的王戎,到安徽铜官山“生活”回来,写了一个故事片的文学本,邀集朋友在我家,由王戎朗读剧本,征求大家的意见。到场的还有贾植芳、任敏夫妇、耿庸、张中晓,别的人忘了。王戎读完后,发言的人都很平和,只提出些枝节上的毛病。罗洛最后做了长篇发言,慷慨激昂,论述了人物性格、情节、场景,几乎把这个剧本基本否定了。我颇为之动容,从此察觉罗洛不是一味温良恭俭让,无棱无角的人。从他的发言中,也领略了他所拥有的理论水平和文学上的追求方向。
此后所能记起的是1955年春节锦江饭店那次聚会,即后来被诬称“上海胡风集团分子布置撤退战略”的集会。其实是张禹出了一本书,得了一笔稿费,贾植芳敲他请一次客,于是在锦江饭店定了两席,上海的熟人,后来被株连入“胡风案”的人大都应邀赴了宴。罗洛坐在我旁边,竟席无语,他本来就是沉默寡言的人。临别向我说,新来的新文艺出版社负责人李俊民想同我见见面。事实是,我当时在上海出版公司出了三本关于古典小说的论著,据说,夏公读了其中的《论〈儒林外史〉》,表示首肯,向李俊民提起,为什么不在新文艺出。大概见面是谈这件事。过了些时,罗洛来我家,果然带来了李俊民的一封约见的短简。我去会见李时也是找罗洛引见的。
这年5月间就爆发了“胡风案”,连我这个与胡风素无往来,也不曾在胡风的刊物上发表过一个字的人尚且不免于身陷缧绁,罗洛那样和胡风有交往,和《七月》《希望》的“外围”刊物《呼吸》《蚂蚁》等刊物有关系的所谓“七月派”诗人,自然更不能幸免于捉将官里去。我被糊里糊涂地扣进去了,关了一年多又糊里糊涂地被释放,罗洛的进去和出来大概时间也和我差不多。这回告别遗体会上分发的《罗洛同志生平》,第三段里提到“1957年被错误地开除党籍,受到撤职降级处分”,指的当然就是这回事。但不提事由,以至下文的“1980年5月……为罗洛彻底平反,恢复名誉,恢复党籍”,都显得没有着落。不提冤假错案,突然说“彻底平反”,文章也未免做得过分委婉了。
我出来后进了李俊民任社长的古典文学出版社,说起来和最初引见的罗洛倒还是有点渊源的。罗洛则到了上海市出版局审读处供职。这之间,除了有一回他叫人送了一本古典文学的稿件要我代提点意见外,没有见过一次面。“反右”期间我被出版系统弄到大会上去批判,我瞥见他坐在人群中,低下了头,大概是“我不忍其觳觫”,怕见我被批判的狼狈相吧。直到我被发往宁夏,始终没见过面。以后他也被发往青海,这是我直到1962年回上海医病时才知道的。
相隔了二十多年,直到1980年,我因事到北京,住在今已改称为《求是》的前《红旗》杂志招待所。罗洛不知怎么知道了我在北京,并知道了我的下处,突然来找我,真是一场意料不到的惊袭。原来他已在中科院兰州图书馆当馆长,到北京来参加一次科学会议,住在中组部招待所。于是,他带我到他的下处,记得他还带我去见了也住在那里的帅孟奇大姐,三人并共同进了一次餐。次日,又约我一同去西直门国务院二招去会见梅志,使我得悉了胡风案即将平反的消息。他还引导我看了北京的几个朋友,花费了不少时间。这回我深深感到了他的友好的热情,这成为我回忆两人关系的一个亮点。
他那次向我诉述了去青海以后的经历,他说已经“改行”,只做自然科学方面的翻译工作,声称和文学“告别”了。但我在他住处的写字台上,分明看见了翻开的本子上还写着一行行的诗句。我知道,纠缠了他大半辈子的诗,他是没有能力摆脱的。
两三年以后,我在王元化家里遇到了罗洛,他回到上海来了,接任元化大百科的工作。这十多年来,虽然同在一地,但会晤的机会不是很多,记得最后的一次会晤,是1994年10月我和妻子举行金婚喜宴,罗洛和杨友梅都参加了。此后也许还有一两次偶然的邂逅,都是别的集会上碰到,寒暄一下就分开。连他迁入华山路的新居我都没有去拜访过,没想到这么匆促就迎来了令人伤怀的遗体告别!
以上便是我记忆中和罗洛遇合的一篇流水账。除了1980年在北京,有几次较长时间的深谈外,几乎记不起亲密的接触。两人的关系之间更缺乏戏剧性。只有北京那次,在中山公园来今雨轩相处了一个下午,在座的还有在故宫紫禁城出版社工作的刘北汜,现在也已成了故人。那次,他很动情地谈到了胡风案发生前一次在上海贾植芳家里的会晤,那次会晤刘北汜也在座。说没想到这几十年的事件竟会如此!历数熟人们的不幸遭遇,激动而至挥拳击桌。这是我唯一的一次见到他大动感情,并体会他的一往情深,和平时略带拘谨甚至有点腼腆的罗洛判若两人。那时我想:罗洛毕竟是个诗人,不论外表如何温文冷静,内心是火一样燃烧着的——那么,他对人生的感慨可能比易于外露的人更深沉……
《文学报》1998年10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