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大都喜欢标新立异,或曰这脾气正是创造性的能源。标新立异的表现之一是巧立名目。名目立得好就会创造出一个新概念,也算一项发明。弄得好还能名垂千秋,比如,某概念某定律由某先生率先提出,历史上是会记下一笔的。
近年来,常见到报刊上出现“文化散文”这一说,似乎是散文这一文体中的新品种,想必是新冒出来的,要么是新近才发现的。稍一推敲,结论必然是以前的散文或当今别的非“文化散文”的散文是没有文化的了。这就令人不禁想起受了“拉普”影响的前苏联文学理论,把莎士比亚、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等伟大的现实主义的作家作品特称为“批判现实主义”一样,好像世界上倒别有一种对现实不批判的现实主义似的。
看到这类奇巧的新名目,常会觉得被人幽了一默的滋味。随即,所谓因缘比类,还会想起抗日战争时期在湖南湘潭的所见,一想起来就忍俊不禁。
那时湘潭是湖广铁路线上湖南境内有数的繁荣城市之一,沿海城市如上海一带的人流亡在那里落脚的也不少。市里有一家戏院,演的是名为“时代新剧”实为“文明戏”那种戏,显然是上海流浪来的艺人搬演的。“文明戏”这玩意儿,新一代人大概很陌生了,这种戏没有传统戏剧的唱腔,演员在台上讲的是日常语言,有如话剧,只是语调夸张,略似京剧中的“京白”。舞台动作保留着传统戏剧中的某些架势,当然没有武功。那神味,好有一比,正如新文学运动以后的鸳鸯蝴蝶派;文明戏的剧目也常以鸳蝴派的小说如《雪鸿泪史》《秋海棠》之类改编,要之,是新瓶整旧酒或半新不旧酒。因此,这家演“时代新剧”的剧院门口,也像旧式戏班一样,挂着头牌二牌的演员名牌。也仿效京剧的角色名字上有“谭派须生”“麒派正宗”等题目一样,演员的名字上各有头衔,如“风流小生”“美艳花旦”之类。这点倒还可以在今日的流行歌星的美称如“金嗓歌王”“纯情歌后”的名堂里看出其余绪未坠。其中有一个演员的头衔令我一见就不禁捧腹,题曰“卓派滑稽”。
所谓“卓派”,当然是指喜剧大师卓别林的那一派,多亏那剧团里一位学贯中西的聪明人想得出。是这戏班巧立的新鲜名目,这名目的确也十分“卓派滑稽”。
看到“文化散文”这类新巧的名称,也觉得有些“卓派滑稽”。当然因为我读书不多,读过的好散文,不论是古人的还是当代作家的,没有“文化”的好像还没有发现过,所以不免少所见而多所怪。不料广闻博见的叶圣陶先生也竟对这类“卓派滑稽”有微词,下面的引文是他看了“日记文学”这个名目所发的叽里咕噜:
始知日记文学已为通用名称,自愧所见之不广。……我谓日记即称日记可矣,何须加称文学?即有日记文学,殆将有书信文学、游记文学等名陆续新生。未免巧立名目,近乎赘矣。
这番话是叶圣陶致黄裳的一封信里提出的,黄裳将它引用于《淮上行》一文中,否则,私人信简外人是看不到的。叶老竟连“游记文学”尚嫌其“近乎赘”,真是崇尚“至朴”了。其实,如以“文化散文”为例,游记就无妨巧立一个“文化游记”之名。顺便可举之例,则黄裳的游记几乎篇篇可称为“文化游记”,这篇《淮上行》也包括在内。
话说到这里,索性顺势谈谈黄裳的游记。我常慨叹黄裳的游记真是一绝,以他独有的会心模山范水,勾勒出所见的城乡风光的韵致还并不稀奇,精彩在以他的博览多识,给所经所览渲染上历史人文的郁勃气氛,引出不少边谈掌故边发议论的指点江山的抒怀,篇篇都有多处精美的华彩乐段,真是高手文章。最难企及的是,他书读得多,不免要转转文,但转文而又节制在不显得卖弄和炫学的范围之内。他的别体散文也是如此,绝无时下所谓“文化散文”的作者那样刻意逞露的搔首弄姿,存心想当大众情人的浮薄之态。不过,在现今的文化土壤里,洗尽铅华和浮艳在肤,两种作品上畅销榜的肯定是后者。
然而,市场价格之外,文章也确实是很残酷的。它会把作者的灵魂和心肺五脏全部暴露。肚里有多少墨水,是现炒热卖还是积学有素,是实在满了溢出来的还是死乞白赖地硬凑硬挤出来的,是文章中自然地涵咏着“文化”还是蓄意经营出点“文化”,凡此种种,文章都会明白无误地自己招供出来,作者想掩盖和粉饰也无济于事,只会心劳日拙的。
好散文都该有文化含量,绝不会因为巧立了一个“文化散文”的名目而使某些招摇过市的散文膨胀其“文化”含量。正如给了个“卓派滑稽”头衔的丑角和幽默大师卓别林并无干系一样。
认同我上面这番话的人,市场里大概不多,我也不奢望能多。1996年竞选总统时败在克林顿手下的美国共和党元老多尔写了一本新书《20世纪最妙的政治幽默》,书中记曾经败在第34届总统艾森豪威尔手下的史蒂文森的幽默,说他在一次拉票演说后,一位支持者冲上前对他说:“您将得到所有会思考的公民的支持。”史蒂文森应声回答说:“这是不够的,我需要的是大比数的支持。”而我,希望很卑微,只求“会思考的公民的支持”就心满意足了。
《文学自由谈》199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