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俊
这几天晚上,我总在做着同一个梦,总梦见自己置身于黄土高原的故乡。梦境里异常清楚,原来经年难见雨水的家乡,竟已是溪流宗宗,稻田连片,宛如江南鱼米之乡了。
我把这个梦说给父亲听。终生治水并落下严重病痛的父亲半天才慢慢地说:“那个地方能变成江南?你是白白做梦吧?”
“不,这是你孙子论文里提到的,说是有可能把印度洋的暖湿水气引到祖国大西北……”
“什么?什么?”不等我说完,父亲就急切地问:“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
父亲象个孩子突然得了一件好玩具似的,两眼放射出熠熠的光芒,嘴里仍在自言自语着;“这可好了,这可好了……”
我理解父亲的心情。我们老家在宁夏海原县,我们住的村子叫里庄,不大,四十多户人家。黄河在村子以西十多里处流过。虽离黄河不远,但那儿仍地处旱塬,水奇缺,庄稼根本浇不上,生活用水必须赶着毛驴沿一条曲里拐弯的井坡到井沟里去驮,来回六七里地。那是父亲才14岁那年春上的一天,父亲跟着我的祖父去井沟弄水。因为前去弄水的有许多邻村的人,本来排到祖父他们了,邻村的人也不让。祖父便拎着桶就挤过去要打水,邻村的几个人一下子把祖父推下井坑。父亲在上面吓坏了,不知如何是好。幸亏井坑不深。祖父爬上来就与邻村的人撕打起来,怎奈邻村人多势众,祖父被打得瘫在地上爬不起来,后来是本村来弄水的几个人才把奄奄一息的祖父弄回家。几天后,祖父就一命归西了。
日子没法再过下去了,祖母就领着父亲一路讨饭,来到东北投亲。祖母的姐姐原来在辽宁省锦州市,丈夫是解放军的一名军官。可等祖母携我父亲来到锦州一打听,才知道姐姐随丈夫已转业到黑龙江开荒去了。祖母和我父亲母子二人又匆匆赶往黑龙江边的一个农场,在这里找到了投靠的亲人。一年多以后,父亲16岁了,便在他姨父所在农场的水利队上了班。姨父当时曾问过他想干什么?父亲说要干治水的活,因为他难忘父亲为水而丧命的悲剧。从此,父亲与找水、治水结下了不解之缘,并在心中暗暗埋下了一个梦想。
文革前夕,父亲被提拔为水利队队长,他更加钟爱自己的水利事业了。那时,农场开始试验旱地改水田,要推广水稻种植。为了尽快解决水田灌溉用水难题,父亲便多次去梧桐河畔实地考察。有一次,父亲带一个助手又去考察开挖水渠的路经。在大草甸子上,父亲在前边走着走着,一下子被一个塔头拌倒,右腿便陷进塔头空隙的游泥里,一直陷到大腿根,怎么也拔不上来。塔头底下是终年不化的冰层呵,父亲的腿顿觉被冰透了。直到助手赶上来才把父亲拖出来,但父亲的右腿已无知觉了。后来父亲落下了严重的风湿病。即使如此,他仍拖着一条病腿到处奔波,直到农场大片的稻田葱茏茂盛起来。
到八十年代末,水利队变成了水利局,父亲当了一名调研员。我也已经是水利局的技术骨干了。父亲虽然退了二线,但他管的事儿却更多了。哪条水渠渗水跑水了,他张罗人去修整;种水稻的农户因水闹纠纷了,他去调解处理;谁家的自来水管和水龙头出了毛病,他忙着给收拾;单位有浪费水的地方,他又跑去制止;要是发现了哪有偷水的行为,他更是坚持原则,非处罚不可。因此,人们说他是个“犟水官”。
九十年代初,父亲正式退休了。退休的第二天,他就执意回宁夏老家去了,他要实现自已心底的梦想,回黄土高原看看自已魂牵梦绕的故乡吃水难的问题是否解决了。不到半个月,他回来了。我问他老家咋样了?他半天不说话,他能说啥呢?回家这一趟让他的心情更沉重了,因为家里除了吃水有了渗水井之外,种地用水还是没指望。何况,老天不下雨,有渗水井也是白搭。这些,我是早已知道的。黄土高原是全世界水土流失最严重的地区,流失面积已超过80%之多。再说黄河,这条孕育了华夏民族五千年文明的母亲河,正面临着洪水、断流的污染的三重压力。从1972年以来的三十二年时间里已有20个年头发生过断流。近几年政府虽然加大了对西北地区的水利投入力度,组织群众土洋结合兴修水利,开源节流,但由于环境恶化和人口增长,生活用水特别是农业用水仍未能得到根本解决。想到这里,我便劝解父亲;“您就别为那地方瞎操心了,将来还是要靠科技手段来解决的,也许等您孙子能治水的时候就会有办法了。”
父亲听了我的话,并未有多大反响,只是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我理解父亲,是水把他逼得人亡家破,离乡背井,这爱这恨永难消啊。
这些年来,父亲虽是年近古稀之人了,但仍时常拖着病腿到单位来转转,有时还到野外的沟渠旁、水田边去看水,有时一看就个把小时。去年夏天,有一次我去找他回家吃饭,往回走的时候,他不无忧虑地对我说,“今年的水稻田又添了不少,梧桐河的水却一年比一年少了……”稍停,他又说;“现在不是要求什么持续发展吗?你这个水利的头头是不是该好好想想怎么去‘持续’啊……”
我心头一热。呵,我的老父亲,一个终生治水的“老水官”,你还在时时惦念着水哪!
去年秋,我的儿子考入了西安大学的水利系。儿子上水利系,不用说这是满足了全家的心愿,特别是父亲的心愿。记得给孩子报志愿的那一天,学校老师来了两遍电话,请我们认真思考让孩子报计算机原理。因为事先我们全家认真研究过,一致希望孩子报水利系,将来好接过我们手中没做完、没做好的治水兴水的活。特别是我父亲,更希望自已的梦想让孙子来替他实现。孩子也很懂事,更加上从小受爷爷和父亲的熏陶,心中对水利事业已是先入为主了。这样,就更合了我们全家的心意。但当孩子告诉老师说要报水利系的时候,老师就很意外,说他不要一时感情用事,误了终身,但孩子已决定了。
孩子在学校攻读很认真,学业十分优秀,这大一还没念完呢,就在校报校刊上发表了好几篇关于南水北调的理论文章,令教授们对他格外器重了。
前些日子,儿子打来电话,说要给我发回一篇重要文章的电子邮件让我看看。他还说,如果按这篇文章的论证,再过两年,一场更为壮阔的南水北调大工程就要实施了。到那个时侯,我毕业了就直接回黄土高原去耕云播雨。我听了特别振奋,我们祖祖辈辈多少代人的梦想就要实现了,这才是真正的人定胜天哪!
旋即,我打开了电脑,一口气将儿子发来的论文读完。
读完这篇文章,我怎么也睡不着觉了。好家伙,现代科技就是了不起,要铲除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的7782米的南迦巴瓦峰,使印度洋和孟加拉湾的暖湿水气长驱直入,把年降水量4000毫米的雨区从大峡谷推到黄河源和长江源、甚至柴达木盒地。这样,就开放了西北地区水资源的大门,可使西北、华北地区年增降水量7000亿立方米,从而从根本上改变西北地区水资源匮乏的现状。
呵,这诱人
的前景变为现实的时侯,父亲的梦想就成真了。而我呢,仿佛已经置身于水草丰美的新黄河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