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怀夜萧条,千杯终难续。
夜谧星漫,仲夏沁心。
转眼倥偬百年,想当初我不过宛如世间一颗沙砾微乎其微,而现在已然饱经风霜历练成了人形。
不过这枯骨冢却仍旧一成不变。在我还是一抹幽蓝死寂的鬼火时,那个老树怪就一直盘踞在此处了。
其实老树怪是一个人,只不过他的手脚常年未动,身躯早已长满了厚重的青苔,而身旁的藤蔓也早就把他禁锢在此地。他遂穆岑寂的眼眸始终让我捉摸不透,那里犹如死水一般永远波澜不惊,无论我这些时日同他说了多少奇闻异事,他都充耳未闻,淡漠无尘。
想来他的境界既已超脱世俗,登峰造极。那又为何明明生而为人,却心甘情愿为了一人死守成了妖怪?
借助盈月倾洒而下的冷光,我再一次看向了“枯骨冢”,不过说是枯骨冢,其实我也不知这实在不算高的小土包里究竟埋葬的是谁。只是从我百年前诞生的那一刻起,这小土包便已经存在了,所以我才称它为枯骨冢。
不过我却能感知到它的年岁已过千载,说不定连枯骨都算不上了,现如今仅仅一堆尘埃,空让这老树怪惦念。
枯骨冢的墓碑是一块十分古旧的木板制成,现如今上面的字墨已无迹可寻了,不过老树怪将它保存得很好,估计是用灵气养着呢吧。
抬头仰望漫天数不尽的星,我突感有些寂寥,肉眼所见的星星总是一颗挨着一颗的,可事实上不知隔了多少光年距离,不过它们也终归用另一种方式相守永恒了。
我哀声长叹了半晌——再引人瞩目的星星,倘若只是独赏,那也不必再睁眼沉沦。
良久,我终于下定决心一般,道:“我这整天与你无谓唠叨,今夜觉累作罢,索性去汲取月华了,你多多保重吧。”
然而回应我的却只有冽风,但我们做鬼的其实是感受不到风雨的。
看他依旧缄默如初,我转身之际又回头道:“不如你给我讲讲这枯骨冢里的是谁?或者讲讲你自己的故事?”
听他仍没出声,我感到些许失望,回身又要离开,却不曾想到身后传来一股血腥味。
侧过身才看到老树怪竟然吐血了,我飞快地移动过去,猝然间到了他面前,扶着他的下垂脑袋道:“老树怪,你怎么了?”
唉,早知他只会默不作声的。我伸手去帮他擦了擦嘴角,对他心生颇多怜悯之情。
良久,老树怪竟开口道:“我...记不起她的模样了。”
这喑哑像极了鬼怪嘶吼的声音,但却小又微地从他口中漫出,带着无尽的自责和悲凄。
天知道我存世数百年,这还是第一次听见老树怪开口说话。
“不如……”我脑海中倏地灵光一闪有了主意,道:“不如你同我说说记得住的,让我帮你记?”
他阖眼喟叹,许是暗自在思量,不过我也没白等,他终是开口与我娓娓道来。
老树怪道:“不知已过若干年,我竟记不起她的面貌了,想来也只能用绝代风华、白璧无瑕来形容。”
许是仍无法记起那人的容貌,老树怪又连声叹道:“犹记那年,我赴京赶考,不料在路上却不幸遭遇变故,一群山匪将我为数不多的银两洗劫一空后还不满足,竟要杀我泄愤,刀光落下的一刻起,我骤不及防忘了躲,却不曾想过有一女子挡在了我身前,这才得以保住草命。”
我不由地问:“那女子会武?”
老树怪摇头道:“不会,她毅然用身体为我当下了致命的一刀,因此后来她的后背重伤险些丧命。她的衣着打扮十分奢华,我慌张之际瞥眼看到了她身上的凤纹玉佩,一看便明了她不是普通的富贵人家。果然,在山匪想落下第二刀的时候,千钧一发之时,跟随她的官兵即刻赶到冲过来救了我们二人。”
我侧耳细听着他的阐述,有时他的嗓子会变得沙哑无比,甚至听不清字音,但我还是听的津津有味,便急忙问道:“那后来呢?她是何身份?”
老树怪悻悻然地苦笑道:“后来我才得知,原来她是王朝公主,恰逢救我之时,也是她出来游山玩水碰巧偶遇罢了。啈,这是何等的纯真心善,才会愿意舍身救我这么一个毫不认识的贱民。此后她身负重伤回宫救治,皇帝下令寻找凶手,可那群贪污腐化之徒找不到为非作歹的林野山匪,所以便强制给我扣上了一顶蓄意谋害公主的恶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眉宇紧蹙,道:“我不明白,他们为何要强加罪名害你?”
“为了活命。”老树怪淡漠道,“当时皇帝下令时说,若找不到凶手,他们整个刑罚司都要陪葬。”
听到这儿,我难免心中万般同情他的遭遇,道:“既然公主心软仁慈,那她必然不会坐视不理。”
老树怪道:“我现在倒希望她当初不要管我。可事与愿违,事情已然发生到了无法更变的地步。她为了救我,竟善意扯谎,说我与她早就相互倾慕已久,让皇帝成全她我二人,于是后来我便被接去了公主府中。可他们不知的是,我那时早有发妻犬子,怎能为了活命就六亲不认,让他们成日以泪洗面?但后来,我还是错了。”
我心下一沉,猜想许是老树怪没能抵挡得住,无论身家性命还是富贵荣华,试问几人能视作无物。
老树怪续而道来:“那天,我趁着夜黑风高,下定决心要逃离公主府,心想能逃一命便是老天爷眷顾,若不幸被杀也就罢了。可谁知临走之前,竟隔墙听闻了公主道:‘既是我舍身救回来的人,我必定不会放任他去死。我以前就尤其喜欢他写的诗,也能从他满腹经纶的诗句中看出,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何况我若不嫁给他,父皇是肯定会杀了他的。’尽管如此,可我还是报着必逃之心,谁知她竟察觉到了我在门外,把我捉了个正着。”
我不禁说出了自己的建议,道:“恕我直言,我觉得你若真逃走了,必死无疑。”
老树怪道:“局外之人谁看不清?而局中人呢,我不过就一心想着回家照顾妻儿罢了。我那时哪怕宁愿一死也不愿行背叛灵魂之事。可谁人又不感叹一句世事难料呢?那夜公主让人把我捆回屋内,并声称只要我受一点伤,她就派人去让我的妻儿为我陪葬。”
闻言,我愣了愣,讷讷地道:“她大概是做不出这样的事来,吓唬你罢了。”
老树怪阖了眼,疲惫地靠着藤蔓,缓缓道:“关心则乱,一时间我对她冷嘲热讽,百般辱骂。可她呢,还是不肯走,还让人送来了几罐子酒,时而走到窗边望月长叹,时而回到桌前缄默不语地趴着。酒过三巡,我本以为她会渐渐沉睡,谁想到她张口闭口嘴里碎碎念的都是我写的诗文。我几乎痛骂了她一夜,而她也喝到了天亮。”
此后三个月,老树怪扪心自问公主待他不薄,可一个人心里一旦生出了某种抵抗情绪,那这个人不论再经历什么,都很难把这条盘踞在心里的毒蛇消灭。
月下独惆怅,指上杯萧索。
谁人与月对影成双?终是孤一人。
公主虽然心思细腻,可她的为人却很洒脱,以至洒脱到了某种境界,竟连眼泪都释放不出。
今天她一身血色嫁衣,身上配饰金镶玉裹好不奢华靓丽,可长发却不经打理,任由其披在纤影背后,风吹凌乱,风过无痕。
今夜是她大婚的日子,记得母亲生前讲过家乡的迷信之说,说新婚之夜双方若用老梨木所制的木梳为彼此梳发后,上天就见证了他们纯洁无瑕的爱情,会不顾一切不让他们分离,两人也会相守永恒。
而此时此刻,公主手持木梳凝神看了须臾,最后却毫不留恋地甩手一扔,不知落入了哪个花丛草木中独自啜泣。
她坐回八角亭下,风高夜凉,佳人薄衫,白玉石凳让她不禁打了个哆嗦,可她却不觉寒冷,一个人眉目无神地凝视着某处,心里诸多怅惘无人诉。
老树怪道:“其实成婚夜当晚,我一直就躲在树的后方,看着她一个人独酌,我也于心不忍,可当时被恨意冲昏了头,我很快又回去了。再后来,邻国起兵大乱,整个王朝都陷入了危机,我偶然听到有人谈论,便得知了我妻儿现在可能正陷入水深火热中。我当即下定决心去找公主,想让她放我回去看望两眼,她倒也爽快答应了,就是提出了一个让我觉得很为难的条件。”
老树怪说到这儿,忽然就沉默了片刻。乌云蔽,月影移。我转眸看到他眼角处有一晶莹剔透的水珠坠落,伴着月光,尤显凄凉。
可说不上来为什么,比起他的遭遇,我会更心疼公主。可是心疼又有何用?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现在不过一叶障目而已,人世间的种种岂非是我能体会得到的。
不过往往人们动情之时,想必时会迷茫,脚负千斤。未经爱、舍、离、恨、苦,又怎知身处无间难安然?
我也未曾想到,公主肯放老树怪回去的条件,竟然会是鱼水相欢。想来公主也是心爱老树怪到了极致不能自已,她未见其本人时就心心念念崇拜着他,何况后来又发生了种种,退一万步来说,他们也是拜过天地,正儿八经的夫妻。
可老树怪当时却甚为反感,他言辞偏激又深深刺痛了公主的心,但最后也不得不为了妻儿的性命妥协。
那夜过后,城外漫天烽火硝烟,血流成河。无奈只得将全城封闭,要出城唯有等待,可公主还是私下去求了皇帝,不过也只是徒劳而返。
老树怪道:“我悲恸不已,那时还以为是她反悔不肯放我,到后来才知,那天我若想法设法真能出得了城,也是为天地间多增加一缕惨死孤魂罢了。待战火平息,蹉跎已过了二月有余,王朝虽胜了,但也损失惨重,民不聊生。我唯恐自己的妻儿受到殃及,开城当日我便启程回乡,公主许是不放心我,便带了军队同我一起回去。但我那时可不曾想过她半分好,还以为是她怕我跑了才跟着。”
我忧心忡忡地听他说完最后一句,道:“两国交兵死伤无数,百姓流离失所,你可能给我讲讲他们因何起兵?”
老怪物冷笑,这是我第一次见他除了淡漠忧愁以外的另一种情绪。
他愤慨道:“原因我已记不起来了。不过在君主霸权的时期,又何须需要理由才能出兵?说到底,不过一己私欲,不顾他人死活罢了。”
感觉他说的也对,虽然我不太能理解人类的情感,因为从我出世那一刻起,我就游游荡荡飘到了这儿,没有任何记忆。
仿佛在心底压抑了千年的情绪终于得到了释放,老树怪不知疲倦继续道来:“回乡途中,我与她乘坐同一辆马车,那也是我那么久以来,第一次认认真真的看她,往昔只觉得她美的让人心悸挪不开眼,可现在我居然只能在曾经澄澈的明眸里看到忧愁,那里好似一湖冰凉刺骨的寒潭,刺痛了我的眼,也冰伤了我尘封已久的心。”
老树怪总是这般目不转睛地盯着公主看,她肯定会有察觉,她敛回目光凝聚在他身上,莞然一笑道:“是不是你也发觉我今日格外的美?”
不,非也,你无时无刻都美不胜收。然而这话他却不可言宣。
公主垂眸又看向了马车窗外,独自低语道:“不过我明白,我再怎么倾国倾城,也始终比不过你心里的那位。”
老树怪试了几次想开口,可话到了嗓子眼就跟噎住了似的,没法脱口而出。
浩渺云霞,夕光盛暖意。
春耕大地,布衣于农桑。
黄昏时日,他二人才到了这孤乡僻壤之地。穿过漫天梨园,花瓣落英缤纷,似人间仙境让人心神悠然。
梨木花枝佳景凄。老树怪很快奔回了家,公主见他身影疾速便没再追,独自欣赏着烂漫繁花。
老树怪刚到门口,他就遇到了街坊邻里,大娘嚷着一口地道的乡野土话道:“秀才,你肯回来啦?可惜,可惜啊……”
虽听闻大娘话中有话,可他无暇顾及,只一心想见自己的妻儿,可入门后却只见蜘网尘灰,终究一场空了。
他恍恍惚惚跑出去,疾步如飞追上了方才与他搭话的大娘,急忙气喘吁吁问道:“我...我妻儿呢?”
“他们?”大娘看着他脸色有些古怪,道:“你这秀才白生了一个好脑袋瓜子哟!我还以为你知道了所以才不忍回来,唉,傻秀才啊,你跟我来。”
片刻,大娘领着他到了一处大户人家门外,这里乃是算得上山野之地最繁华的区域,住的无一不是富豪商人。
大娘指了指不远处的豪门华府,道:“秀才,不是我有意隐瞒,这事对我这老妇人来说都难以启齿,你还是亲自找他们问话吧。”
话毕,大娘匆匆忙忙拎着菜篮子离开了,似乎不敢得罪这府中之人。
老树怪忐忑不安地上前去敲了敲门环,少顷便有人来迎,但那人上下打量他一番后,立刻换了一副面孔,用鄙夷夹杂着不可置信的表情多看了他两眼后,就急速关门缩回府中了。
老树怪至始至终未说一句,只因开门的人他认识,是他妻子的胞弟。
忽如其来一种不安的感觉在他的脑海中徘徊不去,他怒而又去泄愤似的去敲门环,拼了命地嘶吼道:“出来!都给我出来说清楚!!”
老树怪回忆起了伤心往事,面色凝重起来,但好像他又从来都是这副表情没有变过。
之后老树怪的不顾一切惹来了众多村民议论纷纷,这才让府邸的主人不得不出面解决。只是远望过去,他就看到了自己的发妻腹部圆突,便晓得她有身孕在身。
老树怪瞬时又跟发了疯似的朝着泥路小径漫无目的地跑了去。
依稀记得那日,他几乎问遍了整个村落的知情人,问到了天黑下雨,问到了心如死灰。而答案仅有一个,他的妻儿从来并非是他妻儿。从始至终他的发妻所怀的本就是那富商的孩儿,嫁给他不过是看秀才一身傻气,将他骗去京城的途中好让草莽豺狼夺走他的性命,以便获得秀才家里的十亩梨园。
闻言至此,我已然屏住了呼吸,这等双重背叛世间恐无人能受。
我在老树怪的肩上拍了拍以作安慰,道:“此恨千年,也该放下了。”
“恨?”老树怪仰头半嘲笑道:“我恨的也许该是自己,因为当得知被背叛后,我除了伤心和痛苦,竟在心里还暗自松了一口气,那种沉甸甸的感觉也松懈了不少。当即就生出一种自我安慰的心绪——是他们负了我,那一切非我之过错。”
“那公主呢?”我立刻问道,“你们以后应该会很幸福吧。”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老树怪道,“尽管我当时有那么一刻想过与她好好度过下半生,可终究事与愿违,说到底也是我的过错。我那时正逢悲痛之际,老天爷不怜,雨势渐大,我失魂落魄地东奔西跑不知去了何地,但也没曾想过她竟还打着伞来寻我……”
想起当时,悔不当初。老树怪的嗓子愈发沙哑了,但这次却是因为泣不成声。
我缄默不语稍待了待,等他平复心情后,继续听他讲。
老树怪既痛苦又悔恨,颤抖着缓慢道:“我……我们二人争吵之际,我竟然……推了她,而她的腹中还怀着我的孩儿……”
公主最后失血恸涕而死。
老树怪一辈子中最记得的话,便是在暴风骤雨中公主对他说的临终遗言。
“悲离恸凄楚,独影仍双栖。”
这是老树怪赴京赶考前写给发妻的诗,此时此刻,却没想到现在竟以这种场面再次听到,想必是公主在平日里翻阅了不少他的诗集。
虽然过去千年之久,可老树怪回忆起那个画面,他还是痛不欲生,泪眼滂沱。以死谢罪也就罢了,但他却又想起一个虚无缥缈地荒诞传说,是他从小就耳熟能详的。
传说在梨园附近的那条神河之中,居住着一位洛河仙女,她生前爱而不得,死后便长居在河底,遇到悲天动地的人情是非,她便会心生悲悯之情,从而破河而出主持公道。
可老树怪跪拜哭诉了一天一夜也不见她现身。翌日,他心向绝望毫无退路,便取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匕首不假思索割破了脖颈,鲜血喷涌而出飞溅在了梨花木上。
老树怪道:“我当时没成想自己还能再次睁眼,只是这双眼睛已毫无用处,漆黑一片。我询问后,方知是修炼百年的藤蔓老妖救了我,啈,传说中的洛河仙女没来,倒是一个老妖精被我感动至深,还提出了一个让我永远都能守着她的法子,而且……”
我屏息凝神,等着他的下文,可半晌过后他好似也没想起藤蔓妖精同他说了什么,我喟叹道:“想不起来就罢了,你给我讲讲想得起来的吧。”
老树怪如何苦思冥想也记不起来,只好作罢,道:“后来我把公主下葬到了梨园,犹记当时还呼来一阵奇风,把梨花吹得簌簌落下,我虽看不到那般景象,但猜想应该如同严冬冽雪一般妙不可言。此后我便借助老妖精修来的灵气与它共生于此,再无法行动。”
我扼腕长叹,道:“原来如此。不过都已空守了千年,难道你打算还要再守她个千年万年吗?”
“不知。”老树怪道,“我早已忘却失望是何感,也未曾想过要放弃。一切不过恻怆幻梦而已,只道梦中人不愿醒。”
无间情,恨别离。
浮尘一幻景,空得凌霜意。
通晓悲世凄,梨梳梦妆啼。
呆坐须臾,我便同老树怪道别赴约去了。同我约定之人是我在这浮沉之地中唯一的朋友觅盈。
只是未曾想,半月后冷池换衣时,我在觅盈口中听闻了一个让我百思不解的事。
“小鬼火,往昔我都未曾留意,怎地你身后竟还有如此可怖的一条伤疤?”
我顿然大惊失色,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
道不尽是非,空冥想情长。
燃不尽心火,情未断缱绻。
临凝同皎澄,拂云如月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