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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皇上病重

天光似水,自遥遥天际漫上龙壁殿阶,落在玉色流岚宫装之上,蒙蒙清冽,依稀是几分静寒。

冥执步到殿前,对自此望向太极殿的皇后禀道:“娘娘,小王爷来了。”

“元修叩请皇伯母万安!”身后一声尚带稚气的问安传来。卿尘转身,淡淡晨光之下,湛王世子元修身着水色锦绣单袍,头绾瑞珠冠,身量虽小,举手投足间却潇洒,端端正正一个跪礼之后,抬起头来。

明湛双眸,眼波一漾,竟直撞进人心里,卿尘刹那有些恍神。

赫然便是那个人,温文尔雅含笑的唇,无论何时何地都无懈可击的风仪,一言一笑,令人如饮甘醴,如沐春风。

却不知这时,他在千里之外的战场上,又是怎样一番情形。

她伸出手,让元修过来。元修小时候调皮爱闹,长大后性子却渐渐安定,尤其封王入宫之后时常跟随皇后,倒叫不少人私下议论,小王爷形貌像湛王,脾气禀性却越来越肖似皇后。

卿尘将元修打量一会儿,问道:“皇伯母想让你这几天搬来含光宫一起住,你愿不愿意?”

元修上前牵了她的手,仰头笑道:“能跟随皇伯母身边,我当然愿意。”

“那便好。”卿尘颔首,便带他往殿中走去,元修突然问她:“皇伯母,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了?”

卿尘却一笑不答,只道:“方才去请你的那个侍卫冥执,你可认得清楚?”

元修道:“我认得他,他是含光宫的侍卫统领。”

卿尘道:“那你记着我的话,从今天起,若不是和我一起,或是冥执来带你,不要跟任何人离开含光宫。”她在凤案旁坐下,轻轻击掌,两侧垂幕后悄无声息地出现几个青衣宫女,跪至面前,“这几个宫女会照顾你的饮食起居,如果不是她们送来的东西,记得不要吃。”

她平稳的话语终于让元修觉得诧异,不解地扭头看向她,她问道:“记住了吗?”

孩子清澈的眸子隔着凤案倒映在卿尘眼中,秋水无痕,静如薄冰。“记住了。”元修抬起眼睛回答,“那这几天我还去临华殿听师傅们讲课吗?”

“暂时不必了,你跟着我,我这里有很多书你可以看,若有不明白的地方,都可以问我。”

“好。”元修答应着,对卿尘展开一个干净的微笑。

日头的光影照进金漆殿门,却几步之遥便停滞不前,一半明光渐静渐暗延伸进华柱垂幔,大殿幽然森凉,一如往日。

清墨的气息带着微苦的松枝香味,一幅冰丝笺纸垂下低案。元修收了最后一笔,抬头见皇伯母仍是站在那里,此时放下手中一卷医书,却在案前缓缓踱步,双眉微锁,似是遇到了不易开解的难事。

他看了一会儿,终于叫道:“皇伯母。”卿尘转身,元修关切地道:“你坐下歇一会儿吧,站了这么久会累的。”

卿尘笑容中露出些许疲倦,扶着低案在他对面坐下,看了眼他写的字,问道:“是哪位师傅教的?”

元修道:“我临摹的是皇伯父的字,不过,还不是很像。”

卿尘道:“为什么临摹皇上的字?”

元修道:“皇伯父的字有气度。”

卿尘闻言便淡淡一笑,执起笔来,将整幅笺纸抬手一拂,牵开云袖,随笔落墨。

元修见她笔下所书:

魔道崎岖路难通,明日青山又几重,

人生运命各不同,但求屹立天地中。

这几句还是清隽正楷,下面笔锋忽转:

势似奔雷,威震山河动,剑如白虹,出鞘追元凶……

如冰似雪的纸面上乌墨分明,一气行书龙飞凤舞,纤毫之下,转折孤峭,险峻处力透纸背,最后一笔带出决绝锋芒如刃,铮然迫目而来。卿尘写完后扬手便将笔掷回案上,凝眸看过。

那字中气势几将元修震住,片刻才道:“皇伯母,原来你的行书写得和皇伯父一样好,我见过这几句词。”

卿尘诧异抬眸,元修道:“我在父王的书中见过,原还以为是皇伯父写的呢。”

“哦。”卿尘眉心淡淡一拧,当年初到湛王府,她无事可做,无处可去,将这一首词何止临摹了千百遍,这手字便是那时候练出来的。

此时回想,曾经在湛王府的那段日子原来那样轻松和快乐。没有任何目的,甚至混沌迷茫的自己,就像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可以无所顾忌地对待周围的一切,直到变成了这世界的一部分,一切从此改变。

从此贪恋痴嗔由心生,大千世界,万相如幻。

卿尘垂眸看向自己张扬跋扈的字,从昨日起心间一股仄闷之气随这笔墨尽出,长袖静拂,自案前站了起来。忽见一个内侍惶急奔进殿来,近前跪倒,匆忙间连礼数都不顾,急喘道:“娘娘,快,皇上……皇上退朝了。”

话音方落,卿尘已急步往外走去,走到殿外在冥执面前一停,“禁守宫门,任何人不得随意接触长陵郡王!”

日光刺目,炽烈如灼,玉栏琼阶琉璃瓦连成一片浮光白亮,尖锐的一声脆响划破凝滞的空气,清瓷纷落的声音自宣室中传来,直刺人心。

外面侍从前前后后跪了满地,黑压压直到阶下,晏奚心急如焚,远远见皇后赶来,奔上前去:“娘娘,皇上自己在里面……”

卿尘不及答话,步履匆匆直往殿内,走到阶前霍然停步,拂袖回头,淡声喝道:“跪在这里干什么?都退下,未经传召不得近前。”

转身对晏奚略一示意,等众人惶惶抬头,只见皇后修挑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深殿之中。

阳光太亮,将晏奚的神情模糊成一片,他手中拂尘扬落,面对阶下道:“都去偏殿候着,谁敢私自出入,当场打死!”

立刻有侍卫将所有宫人一并带往偏殿,武台殿四门禁闭,一切闲杂人等皆不得出入,皇上急病的消息暂被封锁,内外无人得知。

晏奚看似镇定的背后早已汗透衣背,想起皇上刚才的样子,急忙回身往殿内跑去,脚下却一个踉跄,几乎绊倒在阶前。

卿尘喝退众人,急急推门入内。

宣室中垂帘四落,光线静暗,只有丝缕微光穿过透雕螭纹玉版的缝隙洒在迎面一地玉瓷碎片上,支离破碎的幽光凌乱四处,割裂这满室深静。

夜天凌强撑着身子站在案前,听到声音霍地扭头,身形摇晃,面无血色,唯一双眼睛红丝密布,暗处狂乱的神情骇人,呼吸急促。

但他却看清是卿尘,哑声喝道:“别过来!”

“四哥!”卿尘急步上前,夜天凌挥手便将她推开:“出去,离我远些!”

卿尘冷不防被他推开数步,脚下踩得碎瓷纷纷乱响,险些撞上桌案。她不管他拦阻,扑过去伸手抱住他:“四哥,你忍一忍,忍过去就好了,很快会没事的。”

夜天凌扣住她的肩头,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骨头都捏碎,手却一直难抑颤抖,声音嘶哑几难分辨:“我会伤到你……快出去!”

卿尘紧紧抱着他不放,拼命摇头,只说一句话:“我不会让你一个人!”

夜天凌眼底尚存一丝清醒,死死盯住她的眼睛,幽暗中只见她焦灼晶亮的眸光,倒映出那几近崩溃的神志。身体里似有万箭攒心,利刃附体,似洪水猛兽四处冲撞,似万蚁噬骨剧痛难当,但能见这熟悉的眸子,黑暗中只剩这一双清湖般的眼眸,冰色的光,微凉的暖,让他凭着残余的理智控制着自己,不致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卿尘本拗不过他的力气,不料他紧抿的薄唇猛地牵动,突然大口鲜血喷溅而出,伴着他剧烈的咳嗽落上她衣襟,顿时便将白丝染作血红一片。

卿尘手上身上尽是他的血,随着这鲜血的涌出,他身子虚弱地倒下,再无力支撑。身边长案翻倒,玉瓶碎,金盏裂,砸落一地狼藉。

她勉力扶他至榻前,绡纱影深,他脸色惨白不似活人,唇间血色更见惊心,紧攥的双拳几要将骨节捏碎,那痛楚煎熬自她的手上一路割到心尖,痛得她鲜血淋漓。

“四哥,只要忍过这一时,就这几天,我陪着你,一定能熬过去。”卿尘将他扶在怀中,和他说话,温暖他冰冷的身子,泪至眼睫,却死咬着唇咽下,不落一滴。

他听到她的声音,终于张开眼睛,看着她。冰浇火灼,挫不碎一身傲骨,他竟自唇边狠狠抿起一刃薄笑,声音低微,却不肯示弱半分,“没事,没有什么朕……熬不过去……”

日西斜,夜深沉,晓风寒,灯影落。

沉重的朱漆描金殿门被缓缓推开,一抹清幽的身影迈过金槛步了出来,乏力地靠在了盘龙飞起的门柱旁。

云鬓散覆,凌乱流泻腰畔,几乎遮住了容颜,一身白衣之上血迹宛然,是苍白与墨黑间唯一的颜色,分外刺人眼目。大殿里一个人也没有,一丝声响也无,一丝光亮也无,只听见自己低低的呼吸,卿尘抬手抚过面颊,没有泪水,反而是一缕轻涩的苦笑,透过冰凉的指尖落了下来。

殿门的缝隙中满地断玉残瓷,只见一角明黄帷幔低垂,榻上的人已昏沉睡去,隔着如烟的罗帐,疲惫而安静。

檐下风起,空中浮云低压在大殿上方,略见阴霾。

武台殿前凤衍、殷监正等数名大臣站在那里等候召见,人人眉头暗锁,面色滞重。

自几日前皇上偶感微恙,已有数日未朝,也不曾召见任何一位大臣,这是登基至今从未有过的事。皇上向来勤于朝政,即便略有不适也断不至于如此,何况眼前东海战事正在关键,这自然非同寻常。

御医令黄文尚宫宴当晚奉召入内便再未出来过,自此两宫戒备森严,任谁也得不着准确的消息,照这情形唯一的可能便是皇上重病,但每日送来武台殿的奏章却全经御笔亲阅,第二日送发三省分毫不错。日前更有一道敕令颁下,予湛王临机专断之权,命他率东海五百战船三十二万大军兵分三路,全面发动对倭寇的进攻。

现在已是中书侍郎的斯惟云看到那些奏章敕令时,心里却更添不安,一样跟随了帝后多年的杜君述也有同感。

昔年凌王府几位亲近旧臣都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人能将皇上的笔迹学得惟妙惟肖,几可乱真,但无论再怎么像,却毕竟略有差异,一旦有心仔细去看,便发现这些奏章根本不是皇上批阅的,而是皇后。

此时在殿前,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几分忧心忡忡的痕迹,再等了一会儿,只见御前常侍晏奚从殿中出来,站在阶前传了口谕:“皇上宣凤相进见,诸位大人还请稍候。”

在旁的殷监正眉心更紧,凤衍将袖袍一整,随晏奚入内。一路晏奚只低头引路,眼也不抬,却不是去平日见驾的宣室,也不进寝宫,转过通廊往里直入,到了一间静室前停步,抬手将那檀香透雕门推开,仍低着头:“凤相请。”

凤衍心生诧异,室内绣帷低掩,隔着如烟垂幕,珠帘隐隐,竟是皇后坐于其后,身旁不见宫人随侍,唯一缕幽幽渺渺的凤池香淡绕如丝。

“臣,参见娘娘。”

“父亲快请起。”珠帘后传来清柔低哑的声音,凤衍眉心一动,这一声“父亲”显然是以家礼相对了。

待他起身,便听皇后问道:“外面大臣们可还是坚持要见皇上?”那声音虽平静,却透出一丝难掩的倦意。

凤衍道:“皇上数日未朝,敢问娘娘,究竟是何缘故?”

帘后一声低叹,似苦无着落,软软无力:“不瞒父亲,皇上重病。”

短短几个字令凤衍心头猛跳,眼底暗光隐隐,探问道:“皇上一向圣体康健,怎会突然重病?”

皇后静默了片刻,隔着珠玉轻曳凤衍只能见一袭羽白宫装的影子,若隐若现的眉眼,玉帘后雪雕般的人周身似无一丝暖意,连那声音也淡薄:“今天请父亲来,便是要和父亲商量此事。皇上这病是有人下了毒手,御医令黄文尚亲口招供,受湛王指使给皇上用了毒。现在毒已入骨,只能靠药镇服着。皇上若有不测,天下再无人能压得住湛王,咱们凤家必遭大祸,便是女儿也难以幸免,眼下必要有万全对策才好。”

凤衍眸光闪烁,话语却未见慌乱,问到关键:“皇上待湛王不薄,甚至命湛王世子入宫住读,湛王何以如此?”

皇后声音微冷,仿佛一片薄雪落下:“皇上念着太皇太后昔日的嘱咐,一直宽纵湛王,但终究水火难容。父亲有所不知,湛王曾意图谋害皇嗣,元语出生的时候,女儿险些死在他手中,皇上早便有了杀他的心,他们两人其实已经翻脸了。皇上命湛王出征东海,原本就是要将他遣离天都,世子入宫也是为了牵制于他,现在已经被我囚禁在含光宫,任何人不得见。”

凤衍道:“湛王在朝中势力非常,娘娘欲将他如何?”

“东海战事一平,湛王归京之日,便应将他问罪。只是此事还要父亲从旁相助,往后朝中也必要仰仗父亲。且不说皇上如今这样,便是皇上平安无事,女儿不能诞育皇子,皇上虽信誓在前,恩宠在身,但心中岂会全无他意?天恩无常,再过几年色衰爱弛,女儿岂不自危?”

最后一句语声清弱,凤衍只见皇后侧了脸,绡帕拂上面颊。什么从容骄傲,什么淡定自如,什么果决聪慧,眼前只是一个失了倚靠的女子,前路堪忧。冠上了凤家的姓氏,入了这深宫似海,除了家族权势,她还有什么可倚靠?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抬头望穿那珠帘,目不避讳,原本恭谨的姿态顿见跋扈。皇上重病难起,湛王远在千里之外,再将皇后控制在手中,以凤家内外的势力,自可一手遮天。但皇上究竟是个什么情形,还是让人顾忌着。

“皇上的病到底怎样?”

“日前从朝上回来便咳血不止,接连几日高热昏迷,人事不省,父亲稍后去看看便知。那毒虽还不至于立时致命,但皇上的身子却是毁了。”

“还能撑多久?”凤衍眉下眼色深沉,隐透精光,这一句已问得十分大胆。

皇后纤细的手指绞握罗帕,语音轻淡:“一年半载,已是万幸。”

“那娘娘岂不该早作打算?一年半载之后,娘娘又该如何?”

抄家灭族的话语直说出来,似乎惊得皇后顿失了颜色。静室中升起一股寒意,皇后隔着玉帘细碎与凤衍四目相对,四周雪帛玉脂冷冷的白,只见一双漆黑凤眸,浮光掠影一晃折进了羽睫深处。

王朝深宫,臣子们位高权重靠的是皇上,后妃们荣华富贵靠的是皇上,若没了这份依恃,任你曾经宠冠六宫母仪天下,后半生唯一能见的光景也只有青灯古佛。

“还请父亲指点。”皇后一时定下心来,婉转相询。

“如今之计除了除去湛王,必要令皇上得嗣才好,否则日后大权旁落,一样堪危。”

“女儿身子不争气,皇上又是这般情形,如何能有皇嗣?”皇后垂了眸,眉心微蹙。

“娘娘若真想让皇上有,皇上便能有。后宫之中唯娘娘独尊,只要娘娘说是皇嗣,谁人敢有质疑?”

瞬间一阵静寂,云香浮绕,玉帘微光折射,落于皇后铺展的凤衣之上,仍是淡冷幽凉,皇后却笑了。清隽凤眸自那笑中稳稳抬起,刹那间竟有摄魂夺魄的亮色,“还是父亲想得周全,如此便万无一失了。”

风渐急,云随风势掠过大殿雄伟高耸的金龙宝顶,密密低下,遍布天际。

殿前大臣等了近一个时辰仍不见任何旨意,天色阴霾。似有雷雨将至,低抑的空气令众人心中皆生焦躁,只觉时间漫长。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见凤衍自殿中缓步踱出,脸上似笑非笑,难以掩抑地带出几分权臣的骄纵。方才见过皇上,果然是积重难返,命在旦夕,皇后虽面上镇定,却显然疲累无助,那份憔悴任谁也看得出来。他便和言安慰,皇后毕竟不是寻常女子,倒还不至于全然慌乱。湛王重兵在握,不易应对,皇后写下书信一封,真假难处尽在其中,言辞哀切凄婉,请求湛王速速赶回天都。如今已定下诸般大计,湛王一除,再以非常手段扶植储君,此后还有谁能与凤家抗衡?

众人见凤衍出来,纷纷上前相询,凤衍抬了抬眼:“皇上龙体欠安,都听旨意吧。”说罢率众面北候旨。

众臣随后肃立,但听脚步急急,数名内侍先行站上阶前,紧接着环佩声轻,淡香飘摇,却是皇后步出殿来。惊疑之中,殷监正无意一抬头,忽见武台殿前后多出数十名禁军戍卫,明晃金甲在渐渐昏暗的天色下分外刺目,心底顿生不祥预感。

玉阶之上,传来皇后清缓的声音:“皇上近日圣体违和,一切朝议暂免,有旨意。”

随着这话,众人依次跪在阶下,旁边晏奚展开一卷黄帛,高声宣下圣旨——封凤衍为太师,总领朝政,凤衍长子凤京书由江左布政使擢入中书省,次子凤呈书封左翊卫将军,统领两城禁军……接连之下调动数处要职,皆是凤家门生亲族。瞬息之内,几乎天翻地覆,凤家迅速掌控朝政,甚至连两宫禁军都握在手中。

殷监正瞠目结舌,震惊间已顾不得礼数,不能置信地抬头向上望去,不料却见皇后波澜不惊的凤眸中忽而泛起寒冽冷意,冰刃般扫过阶下,一现即逝。殷监正看着皇后唇边那缕淡漠笑痕,寒意涌遍全身,直觉大事不妙。不及说话,便又听到皇后的声音,却是对斯惟云道:“皇上另有口谕给你。昨日湖州奏报两渠工程已近尾声,为防有所差池,命你前去督建完工,即日启程。”

斯惟云眉间猛蹙,湖州工程不日完工,一切顺利,何需多此一举?他俯身道:“臣领旨。”身旁杜君述却已道:“娘娘,请问皇上究竟是何病症?现在情况如何?朝中诸多大事等候皇上裁决,臣等却数日未见圣颜,亦不见御医脉案,还望娘娘告知一二。”

皇后淡淡垂眸:“皇上并无大碍,朝事每日都有御批圣谕,你等照办便是。”

杜君述道:“微臣斗胆,敢问娘娘那些送到三省的奏章可当真是皇上亲自批阅?”

皇后修眉微挑,静冷注视隐见锋锐:“你何出此言?”

眼见朝中生变,杜君述心中忧急,直言道:“微臣曾见娘娘的字,和皇上如出一辙,往日的奏章,今天的圣旨,敢问是否出自御笔?”

“大胆!”皇后凤眸一扬,冷声喝道,“皇上御笔朱批岂容你胡乱猜疑?身为朝廷重臣言语无状,有失体统,你自今日起不必再进宫来,回府闭门思过,等候宣召吧!”

不过寥寥数语,便有两名重臣直接被逐出中枢,一贬一罚,在场大臣惊惶之下,纷纷跪地求情,唯有凤衍面露笑意。

杜君述还欲再言,忽然被斯惟云暗中扣住手腕,硬生生将他阻住。

斯惟云抬头看去,正遇上皇后一瞥而过的目光,眼前赫然浮现出当年在雍水大堤上,凌王妃下令开闸泄洪,水淹大军的情景。那一双眼睛,也如现在般略带杀伐之气,夺人心神,深底里却是与皇上一模一样的深邃与沉定,冷锐与傲岸。

多少年君臣主从,他或许会有伴君如伴虎的顾虑,但却从未怀疑过皇后分毫。皇后平素言行历历在目,非但待他如师如友,更待皇上情深意重,有些人可以令他终此一生深信不疑,他当年曾言但凡她有吩咐,在所不辞,今时今日,便是如此。

“娘娘!臣等请见皇上,皇上圣体欠安,臣等却数日不得探视,不知究竟为何?眼前圣旨是真是假,还望娘娘明示!”

听过杜君述所言,殷监正断定皇上是出了意外,凤衍和皇后内外联手意图控制各处,若让他们得手,便是大祸临头。心中万般对策电闪而过,立刻先行责问。

皇后神情冷隽,不见喜怒,淡声道:“皇上刚刚服了药睡下,殷相若非有什么事关国本社稷的大事要奏,还是以皇上龙体为重吧。”

“臣自然是有要事启奏,才敢惊扰皇上。”

“哦?”皇后语声清婉,“敢问殷相有何要事,难道比皇上身子还重要?”

“臣要奏请皇上早立储君,以定国本,以安社稷!”

放眼皇族,皇上膝下仅有兰阳公主;灏王昔日遭逢变故,从此不纳妻妾,府中世子乃是收养而来;济王获罪多年,世子亦遭牵连;汐王有子早已问斩流放;溟王、澈王皆无子嗣;漓王有子尚在襁褓之中。若要册立储君,非湛王世子莫属。眼前宫中生变,凤家夺权,形势急转直下,唯有在此才能扳回劣势。

此话一出,殷监正忽见皇后唇边淡笑缓缓加深,便听到凤衍森然的声音:“殷相怕是忘了吧,皇上早有圣谕,若有臣子再提储君之事,以谋逆罪论!”

字句如刀,阴森透骨,殷监正如遭雷殛,方才察觉皇后从刚才说什么国本社稷,便是知道他必有这个念头,丝丝引诱,等他入扣,一时不慎,竟被他们抓住把柄。

“来人,将此逆臣带下去!”

随着皇后清声令下,御林禁卫按下殷监正,立刻除去他身上官服,殷监正怒不可遏,“妖后乱政!我要求见皇上!”

皇后目不斜视,云袖挥落,侍卫不由分说便将这肱股老臣架出庭前,分毫不留情面。

不过片刻,皇后竟接连贬黜朝中重臣,架空中枢,自来后宫涉政未见如此,余下几位大臣人人惊惧失色,一时噤言无声。

雄浑大殿前,皇后立于龙阶之上,风扬袖袂猎猎微响,身后天际风云变幻,御林禁卫如凤翼展翅,分列侍立,岿然不动。她缓缓将目光转向凤衍,凤衍抚须点头,骄横身姿映入那双凛然凤眸,随着渐暗的天光陷入无尽的幽深。

宣元坊斯府,庭前两株梧桐树被狂风吹得枝叶乱摆,地上飞沙走石,暴雨将至。

斯惟云现在虽已位极人臣,但府第仍如以前。帝曜初年清查亏空,四进院落被人纵火烧了半边,昊帝降旨赐他新宅却被他上书辞谢,只重新修缮了一下,依旧安居此处。

今日自宫中回府,斯惟云忧心忡忡,不料刚刚迈进府门,管家急步迎上,低声道:“老爷,卫统领等候您多时了。”

卫长征?斯惟云闻言一震,“人在何处?”

“在西厅。”

斯惟云屏退随从,快步赶去西厅书房,迎面便见卫长征轻甲利剑站在窗前。

“斯大人!”卫长征见了他也不多礼,直接一拱手,“宫中有旨意。”

斯惟云振衣欲跪,被他阻住:“不必了,是密旨,请大人亲自过目。”说着取出密旨递上。

斯惟云双手接了,拆开一看,明黄云笺,加印丹砂金龙行玺,的确来自御书房不错,一路看下,不由惊出满身冷汗。

卫长征待他看完,将另一封金漆密信取出,“自湖州东行,最多三日便可赶至琅州,玄甲铁卫已等候在外,请大人速携此信前去,务必转交湛王。”

斯惟云心中已然雪亮。皇上近年来提拔寒门将相,惩贪腐,任循吏,步步削夺士族重权。凤家已觉利刃在颈,危机四伏,不欲坐以待毙,竟勾结御医谋害皇上,妄图反戈而击,颠覆天日。这些年来清查亏空得罪无数门阀权贵,朝中多少人对他斯惟云恨之入骨,一旦士族掌权,定不会放过他和杜君述等人,方才皇后在武台殿将他贬黜至湖州,原来竟是明贬实保。

此时皇上病重,凤氏一族在朝中势大根深,若与之硬碰,胜负难料。更何况,凤家外有四道布政使控制十六州军政重权,除了天都附近重要州府之外,另有文州、纪州、现州、琅州等正处东海军需要道之上,一旦有变,湛王腹背受敌,必将陷入危境。皇后这是在以缓兵之计稳住凤家,欲确保东海战事顺利。

然而这些都还在其次,最让斯惟云震惊的是,皇后此时同凤衍虚与委蛇,一手将凤家托至云端,当机立断,借凤衍之手扫除殷家,复又飞书湛王,暗中调兵遣将,剑锋直指凤家。环环相扣步步为营,她究竟要干什么?面对这些,手握重兵的湛王又将会怎样?斯惟云想到此处不由打了个寒噤,稳了稳心神,问卫长征:“这究竟是圣旨,还是娘娘的懿旨?”

卫长征一笑,道:“斯大人看笔迹难道还不知吗?是圣旨还是懿旨,这又有何区别?事不宜迟,大人速速启程吧,我还要到杜大人府上走一趟。”

斯惟云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烦请转告娘娘,斯惟云定不辱命!”

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卿尘站在殿外,耳边尽是刷刷急落的雨声。

雨落如注,瓢泼而下,激溅在开阔的白石广场之上,水花成片。肃穆庄严的大正宫笼罩在雨势之中,远远模糊成一片浮金琉璃。

举目之下雨幕苍茫,天地间一片无止无尽的安静,心中没有一丝念想,似被这雨冲刷得无比干净。心灵随着大雨无垠伸展,几与这天地融为一体,每一滴雨都清晰,浇注心头,透彻淋漓。

檐下冷风扑面,吹得卿尘衣袂飘摇不定。雨丝斜落衣襟,她却始终站立不动,任雨水溅落发际,湿了面容,把那一双眼眸洗得清亮。

已经多少天了,任她用尽针药,夜天凌始终昏迷不醒。那毒一次发作,似乎被他自己的意志强压下去,再不曾反复,但他的身体也到了所能承受的极限。

看着他一动不动地睡着,仿佛灵魂被掏空,缓缓填满了恐惧。如果……她不敢想这两个字,深夜里独坐榻前,握着他的手,发现原来有很多话想和他说。她便一点儿一点儿地说给他听,曾经她记忆里的世界,她所向往的将来,她藏在心里细微的忧愁与欢喜。初相遇,再相逢,心相印,情深种,不觉已近十年,万千岁月如水过,花开花落,朝朝暮暮,还有多少个十年……

他就在身边,却不曾如往常般侧首凝注听她低语,不曾勾起唇角对她一笑,不曾用那样清淡的声音答她的问话,他只安静得令她一字一句都凄凉。但只有这样的诉说,才能驱散那生满心间的恐惧,她才不会在那样寂静的夜里独自被黑暗吞噬。于是便这样一直说下去,片刻都不停,直到曙光破晓,又是一天。

又是一天,明处刀光剑影,暗处虎狼环伺,三千宫阙连绵,万里山河。一天的雨,孤独的冷,无力的疲惫,丝丝浸入了骨髓。

卿尘闭上眼睛,指尖狠狠嵌进掌心,忽然将眉一扬,往前迈了一大步,直接站在了雨中。

“娘娘!”身后落下轻重不同的脚步声。

卿尘自雨中回身,莫不平率冥衣楼部属、卫长征与南宫竞等心腹将领跪于殿前,檐柱撑起高殿深广,低暗的光线中稳敛的眼神,玄衣铠甲坚锐的身姿,多少令人心安。

“如何了?”卿尘缓缓拭去脸上冰冷雨水,步回廊前,淡声问道。

“禀娘娘,十八铁卫已护送斯大人顺利出城!”

“冥执已持密信赶往纪州,面见漓王殿下!”

“两城禁军尽在掌握,无有异动!”

“玄甲军将士枕戈待命,随时听候调遣!”

“唐初亲自调兵出京,司州凤家之处请娘娘放心!”

“好。”清缓一笑掩去了满眼憔悴,卿尘的声音十分平静,甚至透出冷然,“不要惊动对方,确保东海战事无恙,动手之时务必干净利落。”

“是!”简短而有力的声音落入雨幕之中,莫不平抬头问道:“娘娘,皇上可有好转?”

卿尘紧抿着唇,纤眉淡锁,不语。莫不平见状,有些话也不得不说了,便斟酌道:“事到如今,娘娘是否应该做下最坏的打算?”

不料卿尘霍然将眼一抬,道:“皇上绝不会有事!”她眼底血丝隐隐,似悲似恨,苦涩难言。莫不平等都低了头不敢看她,更不能再说其他,只默默立在面前。

卿尘心头一阵撕裂般地剧痛,身子竟微微一晃,险些站立不稳,忽见晏奚急匆匆自里面奔了出来,到了近前扑跪在湿地上,激动得连声音都走了调:“娘娘!皇上……皇上醒了!”

众人大喜过望,卿尘反身便往殿中跑去。晏奚跟在身后,从未见皇后如此步履仓促,再不是素日静稳风仪。他一路小跑,跟到了屏风之前突然停住脚步,低头退了下去。

寝室中落着垂帘,满室药香清苦,静如深夜,外面雨声淅沥几不可闻,卿尘只听见自己急促的脚步声,到了榻前忽地停住,痴痴望向云帷之后。

夜天凌倚在枕上,半合双目,面色如雪更添削瘦,眉心蹙痕半没于灯色浅浅,轻似浮影,锐如剑锋。听到声音他睁开眼睛,看到她,唇角慢慢带出一丝笑容。卿尘一步跪在他身旁,无声地抱住了他,紧紧贴着他的身子,将脸埋在温凉的丝帛之间。

夜天凌吃力地抬手抚上她的肩头,哑声问道:“下雨了吗,怎么浑身都湿透了?”

卿尘身子微微发抖,喉间涩楚难当,多少话语堵在那里,却一句都不能言。他的手很凉,浑身没有分毫暖意,她亦冷如雪人一般,只是难抑颤抖。肌肤相贴,拥抱间仅有的温热自心口漾起,温暖着彼此的冷,彼此的孤零。一层绡帐,方寸天地,静得没有一丝声息,唯有两人的呼吸纠缠如缕,夜天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淡淡笑了:“不怕,有我在。”

他的声音因虚弱而低哑,却如此真实地就在耳边。卿尘终于抬头,凝眸看向了他,却只一眼,便泪落襟前。明明止不住的泪,却偏又笑着,眸光清清澈澈,春波般柔亮,几可鉴人。

夜天凌指尖划过她面颊,微攒了眉,无奈道:“都是做母亲的人了,还像个孩子样地又哭又笑,不怕女儿笑话。”

卿尘也不和他分辩,此时只觉得他说什么都是好的,握了他的手贴在脸上,柔声道:“四哥,你觉得好些了吗?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一面又仔细试他的脉象,越发放下心来:“撑过了这几天,毒性已弱,慢慢再用药拔除余毒,调养旧伤,便无大碍了。”

夜天凌满脸倦意深深,眼中却幽黑无底,隐见冷峻:“区区药毒,能奈我何?”他似若无其事,刀山火海过来了,那抽筋剔骨的痛苦落在这话中,只见不屑与傲然。说话间他低低一声咳嗽,却叫卿尘心疼到极致,忙反身取了药,坐到榻前,拿玉匙轻轻舀了,送至他唇边。

药中微苦,夜天凌却并不在意,倚枕靠着静静看着她,嘴角噙着一丝温软笑意,将那药一勺勺喝尽。卿尘托了药盏,微微抬眸,忽然便定定停在他的凝视中。光阴退流,仿似回到多年前一晚,他们初遇山间,萍水相逢,蓦然回眸,灯火阑珊中,落定的尘缘。

那时她不知他是夜天凌,他不知她是宁文清,就只在那一回首,一抬眸,浩然相对,今夕何年。

如果她是为他来这一世,那他这一世就只是为了等她。碧水潭中伸手相救,屏叠山下取箭疗伤,早已在冥冥之中将彼此的性命相交,再也难分,再也难舍。

雪衣素颜,秋水明眸,仿佛再过千年也不会变的模样,是他梦里前生曾见,今生命定。相视中夜天凌微微而笑,“清儿,若不是那一箭,我便错过了那屏叠山,也错过你了。”

灯下泪痕在卿尘脸上映出淡淡清光,他的话让她心底一酸,轻声道:“可是那一箭,也差点儿让我失去了你。”

夜天凌疲倦地向后靠去,唇边笑意缓缓加深:“不过一箭而已,还是值得。只可惜那竹屋毁在了火中,等哪一日咱们回去,重新建一个给你。”

卿尘伸手握住他,十指相扣,心里只余柔软一片。夜天凌微微扭头过来:“放舟五湖,遨游四海,你想先去哪里,东海吗?”

卿尘愣愕,“四哥?”

夜天凌低声淡淡道:“我都知道,你这几天说的话我都听得见。”他伸出手去,轻轻抬起卿尘的脸颊,唇边笑容俊傲,病中微凉的手指似乎修弱无力,但那底下蕴藏的力量,只要反手一握,便是九州天下风云变,翻覆四合八荒。“待东海战事平定,我带你去那云海仙山繁华地,又有何难?只要你想,只要我在,天下无处不可去。”

卿尘凝眸于他,静静转出一笑:“只要你在,四海皆是我家,何处都一样。”

繁华尽去,已是清晨。

清灯影落,流云屏风之上烟岚回转,撷云香缥缈如一层淡雾薄纱,凝凝练练,缭绕不去。

卿尘轻轻替夜天凌拢好锦衾,放下帷幄垂帘。他仔细交代了一些事情,终于累极睡去,睡时握着她的手,呼吸平稳,容颜安宁。

卿尘侧身靠在他旁边,看他偶尔微微蹙眉,似仍在忍受着身体的不适,此时的他褪去了凌厉与果决,如一片安静的深海,仍给她无尽的力量。

方才他带着清弱的微笑听她怎样学他的笔迹披阅奏章,怎样用龙符调兵遣将,怎样孤注一掷,布下那天罗地网。风云诡谲都在她低稳的声音中化作无形,今夜之前,她每一步都如临深渊。如果他不能醒来,那么她无论如何都是一败涂地。现在有他在身后,她可以肆无忌惮地行事,哪怕颠覆这世界也无惧。

幽深眼底渐渐浮起晨曦般的淡凉,卿尘将目光投向朦胧的帐顶,虽然倦意深深,却又无法入睡,所思所想尽是东海的战况。这时东海之上可能已打响了最后的决战,还没有新的战报传来,仍不敢有丝毫松懈。她心中各种事务纷杂,最后归于夜天湛俊朗的身影。

此时此刻,她将真真正正兑现曾经对他的承诺。却不知他,又是否能相信她?

一切输赢胜败,现在已取决于他的态度,她在等待他最终的决定。

扭头看到一个人影停在屏风外,似乎是白夫人,卿尘慢慢自夜天凌指间抽出手来,悄然步下龙榻,转出屏风轻声问道:“什么事?”

白夫人道:“凤家昨晚将人送进宫来了。”

卿尘凤眸轻轻细起,微一颔首,抬手示意白夫人不要惊动皇上:“带她们来见我。”

天穹低远,阴雨蒙蒙,深深浅浅浓重的雨意里,殿宇楼阁一片烟色迷离。

翠瓦低檐下雨落如帘,琼阶微凉,朱栏半湿。紫竹静廊从御池旁曲折而过,点滴雨声,一池绿萍浮沉,碧色幽浓。

穿过长廊,几个眉目秀婉的女子随白夫人入了内殿,沿着寂静的殿廊越走越深,渐闻幽香轻暗,最后到了一道珠帘之外。几个女子垂首敛声站在下方,只见眼前瑞纹祥云玉砖之上满是冰晶样的光影,其后木兰纱绡静垂下缥缈的花纹,依稀有个清淡的身影斜倚鸾榻之上,合眸养神,手边垂下一道明黄色的奏折。

白夫人见皇后似乎睡着,不忍惊扰,只命几人跪候在旁,轻声上前将落在榻下的奏折拾起来。却只这点细微的声响,皇后已然醒来,白夫人将奏折递过去,低声道:“娘娘,人带来了,其中两个已有了身子。”

卿尘目光在那奏折上一停,以手撑额,静了会儿,抬眸往下看去。面前四个女子皆不过十七八岁模样,绿鬓纤腰,容貌姣好,低眉敛目跪在近前,看去都是姿态楚楚,秀丽动人。

她眉梢微微蹙起,抬手指了其中一个女子:“让她过来。”

白夫人将榻前绡帘挽入银钩,引了那名女子上前,命她将手放平。

那女子跪在镶金脚踏之上,只觉拂面一阵若有若无清苦的药香,皇后手指已搭上了她的关脉。片刻之后,她忽觉腕上一紧,冷玉样的冰凉划过肌肤,眼前袖袂重重拂开,皇后已松开她手腕,“伺候过什么人?”

冷水般的声音近在眼前,那女子心中慌乱,下意识往前看去,迎面一道清利目光直落眼底,似将人骨肉血脉都看得透彻。她匆忙低了头,不敢隐瞒,怯声答道:“回娘娘,是……是……二公子。”声音细若蚊蝇,满脸羞红。

皇后凤眸微挑,一抹清光透过珠帘摇曳扫向其他人:“你们呢?”

几个女子皆惴惴不敢作答,只有一个声音忐忑响起:“凤相……”

卿尘心间顿时泛起一阵厌恶,不由银牙轻咬。好一招偷龙转凤,此事凤家显然已谋划良久了。那阿芙蓉之毒一旦深种,害人身体,毁人意志,乱人精神,长久下去,服食者几与废人无异。凤衍收买御医令以药毒控制皇上,再将这样的女子送入宫中,一旦成功,天朝江山易姓,改天换日,近百年基业一朝尽毁,落入他人掌中。

凤衍行事阴毒至此,胆大至此,确实令人出乎意料。只是现在要铲除这祸患,却不得不顾忌凤家手中十六州兵权,若轻易动手,逼反凤家,则小半个天下都会陷入动乱,得不偿失。

小不忍则乱大谋,卿尘深深吸了口气,慢慢恢复了冷静。凤衍一样也不会想到,病如弱柳的皇后,凤家嫡亲的女儿,此时竟落下了一步不可思议的绝棋,那双纤纤素手已悄然拨乱了棋盘。

流着凤家血液的身体里装着别样的灵魂,眼前的凤卿尘,可以令凤家步步登上荣耀的巅峰,便可以让其坠入万劫不复的地狱。什么家族,什么血缘,什么亲人,什么依恃?天地之广,岁月之长,她只有一个亲人,生死相随,甘苦与共。与他为友便是她的朋友,与他为敌便是她的敌人,任何人都不例外。

卿尘起身步下鸾榻,缓步走至案前,将那奏折丢下,垂眸抬手,执笔而书。鲜红的朱墨划出浓重转折,洇进雪丝般的笺纸中,浸透纸背。卿尘放下笔,将手一扬:“带她们下去,赐药。”

一张雪笺,两副药方;一笔重墨,两条生命。

几名女子惊惧的神情在卿尘眼底化作一片怜悯,然而那底处静冷无边。

最后一丝哭求隐约消失在耳畔,卿尘默然伫立案旁,纤眉淡拧,缓缓抬手抚上心口,白玉般的脸上越发失了颜色。

世上有多少情非得已,有多少无可奈何,明知是剜心彻骨的痛仍要加诸他人,明知是无辜的牵连却不能心慈手软。这便是她和他选择的那条路,人世间至高无上的权力,放眼宇内,众生俯首,帝业辉煌,千古流传。在阴谋诡计的暗影中托起繁华风流,在铁血征战的毁灭中靖安四域山河。

踏血海尸山,指点江山万里,他和她携手一路走来,峰登绝顶,绝顶之处,路便要到尽头了。

孤峰之巅万山苍茫,路到尽头,又是什么呢?

卿尘闭目站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心口传来的阵阵悸痛才略缓下来,转身低头,重新打开那道奏折。奏折上张狂的字迹映入她幽静的眼中,一连串人名官爵首尾相接,都是为凤氏一族拟定的封爵。

她唇角浮起一丝淡漠的笑,无声无形,笔到字成,一个朱红的“准”字落于纸上,色如血,利如锋。

帝曜七年春,天都伊歌始终笼罩在阴雨连绵之下,轻寒料峭。

对于天朝众臣来说,这无疑是一段不见天日的日子。

五月初,昊帝忽染重疾,无法视朝,遂以皇后佐理朝事。自此始,内外令皆出于中宫,太师凤衍把持朝政,凤氏一族独揽大权,权倾天下。

不过数日之内,凤家仅封侯者便有五人,其余提调升迁者不计其数,亲党遍布朝野。凤衍排除异己,扶植私党,素与凤家对立的殷家首当其冲。身为宰辅老臣的殷监正被以“妄议皇储”的罪名罢官夺爵,若非因皇后为皇上祈天纳福,不欲行杀戮之事,殷监正怕是性命难保。与当年卫家一样,几乎是一夜之间,门阀殷氏由盛转衰,一蹶不振。

朱门金楼玉马堂,墙倒楼倾尽作空。

自此之后,朝中大臣但有非议者皆遭排挤,顺之者升,逆之者迁。凤衍擅权乱政,恣意妄为,举朝慑于其淫威,怒不能言,人人侧目以视。

天朝自开国始,士族荒淫靡乱至此达到极致。朝野内外几乎是政以贿成,官以赂授,冠冕名士道貌岸然,公卿大夫骄奢淫逸,令不少有识之士扼腕长叹,痛呼哀哉!

朝臣欲面圣而不得,不日宫中令下,晋皇后为天后,垂帘太极殿听政视朝。百官群僚、番国使臣朝贺天后于肃天门,山呼千岁,内外命妇人谒。帝后并尊,自古未见,群臣震惊之余却无人敢有二言,三公之下,望风承旨。

太极殿前珠帘后,一双清醒到寒冷的眼睛静静看着这一天滚水沸腾。士族的骄横弄权,已让天下人无不愤恨,之后纵有滔天巨浪血洗门阀,也将是雨露甘霖当头浇,众望所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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