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南京最初的几个月,常常是哭的,就像小时候一样。后来不哭了。后来我克制着,并渐渐养成了习惯。
那六年,是我开始蜕变的六年。从孩童长成少年。好奇心,体力充沛,身体像竹子一样,每天都能听见骨胳拨高的声音。羞辱和疼痛还在那儿,可是我小心地绕过了。我变得异常刻己,坚强。我一天天过着麻木、无知觉的生活,并以为这是对的,并以此为骄傲。
这种状况一直维系到1986年,我来到北京,遇见了阿姐。我所有的坚忍心在这个女人面前溃不成军。
我重新开始哭出来。积攒了六年的泪水,所有的委屈和疼痛,在阿姐面前全找回来了。我哭了两年,哭尽了,直到18岁与她分手,就不再哭了。
从此不哭了。从此,一滴眼泪也未淌过。
如果不跟阿姐讲起,如果我们不曾相爱,我并不知道我曾有过怎样的生活。是这个女人的温存提醒了我,让我变得脆弱,敏感。
阿姐说,你哭吧,乖孩子。哭出来你会舒服的。
有时她也逗我,说,咦,今天为什么不哭?我羞赧地笑了。
为什么要哭呢?他们曾待我很好。
阿姐说,真的吗?
我想了想,点点头。确实是真的。
即便是很多年前,我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并没有薄待我。有时候,我甚至希望继母能坏一些,她责骂我,虐待我,对我冷若冰霜。
可是她没有,她恪守责任。我们彼此都觉得冤屈。
她不快乐,我也是。一想到回家,我就颤抖。她常与我父亲拌嘴,起因并不总是我。可是这个家庭的气氛开始坏了,我知道,一部分原因是为我。
我父亲也常打我,因为我不争气,迕逆,逃学。偶尔也偷钱,常常彻夜不归。他恨我。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活生生的,有容颜和思想,每天都在走路,说话时发出声音。他不能视而不见。
他唤醒了他对过往时光的记忆。原来,一切都是真的,它留下了印迹。每天朝夕相处,每天都有可能唤起回忆。他不想回忆。尽可能去忘却。十多年过去了,他差不多成功了。然而有一天,我来了。
他恨我母亲。他骂她婊子,破鞋。他爱过她,爱得气息奄奄,气若游丝。他为她差点送了命。她不值得,他说过的。那是他青春期的一个错误,他不能原谅这错误。
他总是暴跳如雷。常常点我的额头,敲得叮咚作响。他对我说,她是婊子你知道吗?她是婊子。他简直疯了,不能自己。
一开始,他还能克制自己。把我唤到房间里,说,坐下。我想跟你谈谈。
我不敢坐,贴着门壁站着。他坐在沙发上,远远地看过来。他说,先说说看,今天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犹犹疑疑的,知道他是有所指的,但不能确定。我说,什么也没干。上学,放学,回家。我的声音轻柔,但语气肯定。那时,我已开始撒谎,并能装出一副坚定、若无其事的样子。表情很无辜,很受伤。胆小如鼠。
他说,果真是这样吗?再想想看。他踱步到我面前。我低下头。他弯下身子,把脸凑到我脸上看着。他说,我告诉你,我这一生最恨人撒谎。
我说我没撒谎。
他厉声而迅速地说,跪下。
我跪下了,抬头看他。知道暴风雨即将来临,我害怕得哭出声来。
他说,家里的钱少了,你怎么解释?
我无从解释。我偷了钱,就是这样。我缺钱花。我的朋友们都有零花钱,可是我没有。我来不及地要花钱,买吃的,各种各样的小玩意。为朋友间的友情,为一切。总之,任何地方都需要花钱。
我说,我没偷钱。
我父亲说,你在撒谎。你一直撒谎。——他声音撕裂,面目扭曲。他鄙夷我,仇视我,看我的眼光是平等的,像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孩子对另一个孩子。
很多时候,我们都是平等的,除了体力。我们之间不是父子关系,而是一个陌生人对另一个陌生人。极偶然的机会,我们生活在一起。我们并不认识,互相之间只有漠视。
他说,我告诉过你,我不恨你偷钱,只恨你撒谎。你缺钱,我可以给你。可是我讨厌被欺骗。我不是傻子,知道吗?你愚弄我,羞辱我。我不是傻子。
他歇撕底里,显然,他被他的话激怒了。他开始打我,我叫了声“爸爸”……围沙发和他绕圈,就像猫和老鼠一样。他掀开沙发,捉住我,紧紧掐住我的脖颈。我蹲下身体,把身体蜷缩到墙壁里去。他把我拎起来,把我摔到地上,用脚踹我的头脸。我抱住头脸,他便踹我的胸口。
我继母也看不过了,过来劝架。她说,你疯了,他是个孩子。他会死的。后来,她干脆不看了。拿手捂住眼睛。她哭了,时常发出尖叫声。
很多年后,我把这一幕讲给阿姐听。我始终害怕,仿佛一切又回来了,就发生在眼前。我能活下来是庆幸。应该感谢上天的怜悯,我身上没留下残疾。
我常常抱住阿姐,紧紧地,就像抱住我的母亲。我想,如果母亲在,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她一定会拚死拦住,用她的身体。她会哭的,可是她不会捂住眼睛,也不会发出尖叫声。
阿姐说,因为你没有母亲。因为他恨你母亲。可是你的母亲,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不知道。她是个谜。
我总是梦见父亲打我。他在烈日下追杀我,我跌倒了,再也爬不起来了。他就要到了……我一下子惊醒了。对我来说,他是个恶梦。
可是我不恨他。他死了,我为他送终。心里难过,空落。这个可怜的男人,我知道,他爱我,爱恨交加。对于这感情,他无法利落地表达。
他敏感,脆弱,像个孩子。他容易受到伤害,且沉迷其中,不能自拨。他心胸狭隘。容易走极端,性格里有疯狂的因素。常常不快乐。某种程度上,他是个单纯的人。
我甚至认为,他足够善良。和我一样,对温暖有着贪婪、无止境的索求。我们总嫌不够温暖。永远不够。一生都处于半饥饿状态。一生都在等待。一丁点的感动都能打动我们,并开怀,牢记终生。
他常常是开怀的。下班回家了,一天平安无事。他觉得满足。看见妻儿,小女儿蜷缩在沙发的一隅,看动画片。他不禁莞儿,对妻子说,瞧她认真劲儿,她能看得懂吗?逢年过节的时候,一家人坐在桌边,屋子里的灯光很明亮,窗外不时传来爆竹声。
这气氛他一定是感觉到了。他觉得安全。他破例喝一些酒,说很多逗趣的话。有时也为我挟菜。他说,你瘦,正在长身体,多吃一点。
只在这时,他才像个父亲。他一定感到很愉快。
我简直不能经历这样的时刻。这是折磨。我不怕寒冷,一天天正在抵御它。我透体冰凉,坚硬,更加健壮。可是突如其来的温暖使我垮了,快要崩溃了。我觉得自己不能承受了。
我开始恨他,一点都不感激他。
我父亲也恨我,他总是把我往死里打。罚我跪搓衣板,把我吊在天花板上——他打我,曾经抽断了一根皮带。我很快明白,如果我不尽快逃离,这个家庭会有惨案发生,会要死人的。要么是他气死,要么是我被打死。或者,我们最后都会疯的。
因为心脏不好,他常常气喘吁吁。他曾经休克过,躺在床上,不省人事。我想,他快要死了。我继母说,他是被你气的。
他常常就哭了,像小孩子一样撕扯自己的头发。或者掩面而泣,说道,我究竟造了什么孽,生出你这么个儿子?
我跟阿姐说,我不怕挨打,每个孩子都挨过打,这不算什么。
可是我害怕受惊吓。每天胆颤心惊的,知道自己会受惩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受惩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以什么方式,程度怎样。
我总是设想它,希望它是幻觉。希望这一天不要来临,希望它早点来临,成为过去。
我被我的设想吓坏了。常常一跃而起,在夜里发呆。心有余悸。
阿姐搂住我,疼我,用怀抱暖我。她说,我能想像的,孩子。
她不再说话。即便在黑夜,我也能看见她的眼睛,睁着,闪着泪光。也许,她正在身临其境。她看见了一个十岁的男孩子,那就如他的儿子。他孱弱,瘦小,惧怕肉体的疼痛。他每天处在恐怖之中,看不到尽头。
他没有亲人,一切由他自己承受,逃避不了。他不可以诉说,不能有委屈。
他有很多委屈。挨打之后,遍体粼伤。他躺在床上,就会想起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的日子,那是他的童年。他想着,眼睛是空洞的,可是内心很湿润。
他缺少温暖,这是她不能忍受的。他需要被注意,需要取暖。可是没有人给与。一个寒寒缩缩的孩子,每天在街上闲逛,深夜回家。残羹冷炙,他吃着,内心渐趋麻木。有时也不吃,因为骄傲。
家里的气氛也不对,四壁冰冷。他很少说话,怕说错话,所以索性不说。又觉得不妥,站在墙角萎萎缩缩的,不自信,手脚不知往哪放。自己也觉得屈辱。
阿姐说,我已经看到了,就在眼前,看得非常清晰。我的孩子正在遭罪,可是我没有能力。就像我自己在遭罪。
她重新抱住我,把我陷入她的身体里。她叫我不幸的孩子,说,一切已经过去了,不会再有了。这话她重复了很多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