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家族的人都有旺盛的投机素质,这潜藏在他们的血液里,生生不息,被一代代流传了下来。他们几乎躲过了所有的劫难,于逆流之中爬上岸来,重获新生。说起来有点惊险,很富传奇性。直到1966年……谁也不承望1966年来了,那一年她十二岁,念初一。
很多年后,她也不知道1966年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姑娘,每天背着书包上学放学,回家后做家庭作业,星期天的下午,洗完了头,晾晒着,和院子里的小朋友跳橡皮筋。如果时代不变迁,她大抵会这样一年年地长大,平安的,有少许记忆;这中间也会经历一些变故,身体的,思想的,一眨眼就到了微妙的青春期了,不说也罢。
她会是一个让父母烦心的孩子么?脾气暴躁,爱顶嘴,偷偷和男孩子约会?真是难以想像的。也许她会暗暗地喜欢一个少年,高年级的一个男生,或者她同学的哥哥……长得很是书卷气。她为此苦恼了很长时间。又说不出口的,简直害臊得很。
也许她会和几个闺中密友偷偷交换一下对男生的看法,吃吃地笑着,彼此都是心照不宣的。提起某个男生时,故意说他的坏话,语文不好,用衣袖去擦鼻涕……然而说的说,听的听,也都是心照不宣的。
第一次来例假了,怎么也搞不懂这个劳什子,慌张,烦恼,喜悦。有一种莫名的骄傲……从此,是个小女人了。和她的母亲、姐姐没什么两样。
世界从此为她打开了一扇窗口,她看到了些许光亮,密密的,刺得她睁不开眼睛来。她还有很多理想,只不知能不能实现它。她是茫然的。想出人头地,从平庸的人群里一下子跳将出来,脱颖而出。是有些虚荣心的,名利思想很严重:被许多人围着,宠着,像明星一样耀目。少女时代,她曾一度幻想做电影明星,像王晓棠,白杨,王丹凤。美则美矣,可是她们不辜负这美,这才是关键。民间有多少美女,一年年地老了,无声无息,静静老死于街巷……她觉得愤慨。呵,她要被许多人追求,成为一代青年的偶像,在城市,在乡野;被人暗恋着,被人默默地怀想。她要建立功名,到处有鲜花和掌声,过富丽堂皇的生活。
她母亲总说她好高骛远,说,将来有你的亏吃的。母亲希望她能踏实一些,像她的兄姊一样念大学,结婚生子,不让大人操心。其实她自小就是个省心的孩子……如果不是后来的变故,少年狂野的心一年年地遁去,成年后的她大约还是要回到庸众中去,过日常生活:考大学,工作,丰衣足食,平安而满足,慢慢失去了幻想。
她只是不喜欢日常生活,天生有抵触情绪,她害怕它,那里头有生命的消耗。同样是消耗,她希望用另一种方式完成。很多年前,她自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方式,现在知道了。她说,我没想到我会干这行,这事不能细想,一细想就觉得不可思议。她摇了摇头,脸上有隐约吃力的笑容。看得出来,她不喜欢这方式,屈辱,卑贱,胆颤心惊,可是既然做了,也就一年年地接受了。习惯了。
她是坦然的,勿宁说,这是对自己的尊敬。对于自己的职业,她从来不置可否,很少加以评判。可是话语言间,我听得出她是伤感的。她绝少回想往事,非常小心地绕过去,只在心里存着这块自留地,平时懒得去打理,任它荒芜了。这仍出于尊严。
只有一次,她提起她的家族,她祖上的荣光。门前车水马龙,各种时髦的人物进进出出……她自然未经历这样的气派场面。她是听她母亲说的。她母亲亦很少说起,她是大家庭的判徒,革命青年出身,一个彻底的马列主义信仰者。然而老了,体力溃散,热情一天天耗竭……她在太平的年代里谋得一官半职,到头来终究还是个母亲。有一次,她说起她年轻时代的理想,怎样不顾父母反对,离家出走,投身于革命。
她母亲这代人是狠心的,对于亲情,物质,一切温暖的、具有柔软质地的事物,有着天生的免疫力。她气质清寒,对于少女时代的富贵生活,她是厌弃的,也丝毫不体恤。她家族人丁兴旺,繁衍极盛,各门派的子弟中从事各种职业的都有,官、商、学、医……且都自立门户,冠冕堂皇。大的分歧是在1949年以后,支流中的不少人逃窜海外,一部分人留了下来,财产被充公,成为共和国的一分子,艰难度日。
她母亲的这一支则在废墟上重新站起来。是她的背叛,使得这个家族的一支在新时代里又找回了尊严的面孔。她们住在大院子的一个独门小院里,青砖铺成的甬道,四间正房,厢房的窗户前有一棵腊梅树,年年冬天,开得艳俏。她几乎是闻着腊梅香气长大的,清冷的,含蓄的,沁入心脾的。这是她成长的背景气味,这气味里有童年,缓慢的日子,冬天的太阳光。旺盛的生活。
她母亲梳着短发,穿着列宁装,一副英姿飒爽的样子。她是果断的,干练的,也是细致的。总之,有着五十年代职业妇女的一切习性,健康,开朗,有公德心。体力充沛,正处生命的盛年,走起路来也兴致勃勃。她父亲戴着眼镜,身材高爽,脸庞清癯,典型的知识阶层的模样。他读俄文资料,偶尔也教她说两句俄语,“你好”,“再见”,他躺在滕椅上听着小女儿拙朴的发音,大声地笑起来。他有两套毛料西服,是从苏联带回来的,平时不大穿,后来也不时兴穿了,改穿中山装。
她姥爷死后,母亲把姥姥接过来同住,近八十岁的一个老太太,瘦小,白皙,戴着老花镜。这个民国时代的世家小姐在晚年时抽上了烟,很安详,平时绝少参加女儿女婿的时政谈话,也不读报。她几乎生活在隔世里。读《红楼梦》和《镜花缘》,给远方的朋友写信,端正漂亮的毛笔小楷,半文言体。
她害怕下午时光,寂静的,无聊的,能听见钟表走动的声音;看见光线,就会想起时间对生命无声无息的侵袭和腐蚀。她说,这是伤害。她敏感,洁净,爱美。每天衣衫整洁地打发时光……她文字优美,看上去是个惯于写信的人。对往事,她充满了感情;对现世,她是豁达的。信里有一些关于日常生活的记录,风趣,略带着微妙的嘲讽,很是精彩。对于生死,她也有过一些精辟的议论,伤感的,宽容的,明朗的。她甚至会提及她们那代人年轻时代的爱情,开两句玩笑。物质生活,时装样式,在信里均有过细致的描述。她生活在从前的空气里。沉默,只因为她尊严。
小外孙女要是问起了,她才会“讲古”。这个家庭里,只有这个孩子对旧时光感兴趣。祖孙俩在院子的回廊前坐着,都沉浸在对往事的缅怀里。一个说,一个听,下午的阳光落在她们的身边:衣袖上,鞋尖上,眼睫毛上。
她那时也不过六、七岁吧,还未念小学。她最初的教育是从这里得来的,不是鸡兔同笼,不是看图识字,而是旧京都的一场繁华梦。姥姥的叙述客观,公正,止于就事论事;也许她是伤怀的,然而她克制着,慢条斯里地说着,那样子也仅是在回忆往事。她有两个舅舅,比她母亲略长几岁,至今下落不明,据说去了台湾,也有说是定居香港。总之生死未卜,音讯全无。
两个舅舅都很聪明,是留法学生,按家族的意愿学了工商,回国后一个任职于花旗银行,一个做证券期货业。两个儿子性格差异很大,倒都也听话,温良,顺从;虽是富贵人家出身,没半点娇骄之气,做起事来兢兢业业。人也厚道——在外面不晓得,仅是在家里,孝敬父母,厚待下人,那是没得说的。姥姥说,世人都说富贵好,看得见的是那门面和排场,只当是呼奴唤婢,夜夜笙歌,其实这是外行话。看不见的才是那日日辛苦,奔波劳碌。挣一份家业容易吗?俗话说,创业容易守业难。没有永世的富贵,只有永世的操劳。单只你那两个舅舅,累先不说……她摇了摇头,叹道:人生究竟有多少意思可言?
为富不仁的观念,也许就在这时闪进了这个乳名唤做小雪的女孩的脑子里,使她略略顿了一下,产生了怀疑。自小,她就是个怀疑论者,很偏执。你说对的,她就说错;你说错的——所有人都一口咬定是错的,她也会好好想一下,到底错在哪?为什么错?她小小年纪,虽简单,也会人来疯,但关于是非、对错,倒有自己的一番思量。
她父亲盛赞她是“小思想家”,不人云亦云。母亲则很为她忧虑,“这种性格!”她皱着眉头想了想,仿佛一下子无从说起。夫妻俩由此说下去,延安时代,关于辩证唯物主义,凡此种种,她也听不懂。
她姥姥说,你两个舅舅是这等人物,不想你母亲却清贞坚决,性格刚毅,简直不是从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她说着笑了起来,眼睛看着晴空,神情很遥远。家里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原指望她会平平安安地长大,嫁个好人家的子弟,荣华富贵,享乐一生。现在差不多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她这愿望,然而这方式她看不懂。
想来是值得庆幸的,在一九四九年的北平城(她一直把北京叫做北平),她眼睁睁地看着旧日的亲友逃的逃,散的散,有的生离死别,骨肉分离,包括她自己在内,有一种恍然入梦的感觉。然而她滞留了下来,这是她的北平,从小生活惯了的,冰糖葫芦,京戏,熟悉的街道和店铺,人力车,小胡同……很多显贵人家衰落了,朱门深锁,人去楼空。滞留下来的静悄悄地过日子,惶恐不可终日。然而她是安全的,女儿女婿都是光鲜人物,体面,忙碌,受器重。……然而说这些干什么呢?
有一次,她去街上走了一遭,回来的时候不太适应。她看见了很多标语,字是熟悉的,可意思有些不大明了。穿棉袍的人还是从前的,那穿列宁装则是现在的。她女儿也穿列宁装,在家里看着以为是普通装束,去街上一看才知是时装。许多店铺关闭了,女儿说是遏业待整。北平城的上空艳阳高照,街上恍恍的都是人影子,看着有些头晕。听见锣鼓喧嚣的声音,喜洋洋的,然而街道有些荒落。
她颓唐了很长时间。她熟悉的北平城被带走了,物质的,生活习性的,趣味的……在新时代里,她是个外人。她看不懂很多东西,再说人也老了,不凑那份热闹也罢。后来她便习惯了。安之若素。
母女俩的感情很好,有一点她们是一致的。当女儿说起旧时代时,批判官场腐败,苛捐杂税,分配不均,她点着头,附和着,偶尔也举些亲历小事做佐证。说到底,那也不是她的时代,她的时代在民国,一个妙龄女子,衣食无忧,家世很旺盛。她对于时代的变迁并不关心,关心的只是岁月,人的衰老,一世的平安。她也关心友谊。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