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甚至希望她这伤病能一直拖下去,永远也好不了。我想待候她,我想和她呆在一起。非常配合的是,她一天天地虚弱了,她总是在我面前大惊小怪的,或者做出一副强忍痛苦的样子。
我心急如焚,天知道我多么懊恼,我为什么要打她呢?我竟如此狠心,对一个女人,我简直是流氓。她对我颐指气使,我心甘情愿地在她面前做小伏低,有时候也耍脾气。我耍脾气了,她就开始巴结我,说尽了很多体贴话。
后来,阿姐告诉我,她一见我手足无措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她说,天啊,你真可爱,那么傻……她揉着肚子,伏在地上大笑不止。这方面,你得承认,她是有点孩子气的。她折磨我,直到我心烦意乱,她觉得满足了方才罢休。
很多年前,我是那样一个孩子,简单,未经世事,我不想说我很木,我不承认的。可是我对女人还没有经验,真的,稍有经验的男人就会知道,这是她的把戏和伎俩,可是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那年我十六岁。
十六岁的我是看不懂女人的,我也不知道,她为此蓄谋已久。从一开始,她就立意要让这伤病无限期地拖下去,反正,什么时候好转,什么时候恶化,全由她说了算。
她说,我就是要整你,要不怎么能解恨呢?从来没有人那么打过我。——
我说,你也该打。
她说,是了,你要是不打,现在,我们也不会坐到一起。是从那一天起,我对你刮目相看了。这小子行啊,我倒是没看出来。她说着笑了起来。
我说,是从那一天开始,你爱上我了吧?你想把我留下来,端茶倒水地服侍你一辈子。
她笑了,“呸”了一声说,我当时确实想留住你,但没别的意思。你想呵,我不可能贸然地爱上一个小毛孩子,小我十六岁,这太荒唐了。我当时只想耍你玩玩,又无聊,天气又燥热,我无所事事。要在往年,这正是我的出行旺季,人心惶惶,拿钱很容易得手的。可是你断了我的财路,我不找你算帐,找谁算帐去?
我笑道,也不单单因为这个吧?
她笑了起来,不得不承认道,也许吧,我见你第一面,就有点喜欢你了——她皱了皱眉头,又说,可是也不对,这样说起来,我也太不堪了。
总之,我跟阿姐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我们的恋爱始于哪一天。有一点是肯定的,它是在某种气氛下产生的,它发端于一种特定的情绪,我们一天天地感到紧张,心绪不宁。知道那是一件事情,可是它有一个缓慢的发酵过程。
我觉得自己快等不及了,我盼望着这过程早点结束,我想好好爱她,搂着她,抱紧她。我失眠了,常常在夜里醒来,醒来的时候,一直微笑着。
有一天张伯母也发现了,她说,小晖,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我说没有啊。她笑道,你瞒不了我的,你肯定在喜欢一个姑娘,你不会在恋爱吧?
我又笑了。我在心里说,我是恋爱了,可是她不是姑娘。
后来,阿姐也跟我说起,那段时间她常常魂不守舍的,她觉得害臊,她爱上了一个少年。这是她不能容忍的,她感到自卑,觉得自己老了,她的年纪足可以做他的阿姨。她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她怎么就爱上了他。这对她来说是个禁忌,首先他是她的客户,以前,她从未爱过什么客户,哪怕他风流倜傥,腰缠万贯。做她们这行的,自有她们这行的规矩。她甚至担心,自此以后,她的坏运气怕要来了吧?
她一天天地沉迷在对一个少年的狂想中,不能自拨。她总是怀想他,关于他的一幕幕,他的声音,他穿的衣服,他抽烟的样子,他低下头做沉思状……他笑了起来。她也笑了。她觉得自己像个少女,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而他是她的初恋。
真是像初恋的,从来没有过的,一个历经世事的女人,有着复杂的身世,绝不纯良,可是想起一个少年时,她觉得自己像个少女。偶尔她会面红耳赤。一天不见他,她就不能容忍,第二天准朝他发脾气。
可是她也并不总是无理取闹,在安静的下午,阳光从窗外照进来,一片一片地撒在地板上,像水一样荡漾着。这时候,她就会沉静下来,她的脸像端庄的汉白玉雕塑,在阳光底下,有着奇异的、静默的美。我猜想,她大约有些伤感了。
我坐在她的身边,抱着膝盖,与她有一身之隔。她也学着我的样子抱着膝盖,把下额抵在膝盖上。她笑起来,说,和你在一起,人是要变年轻的。
我侧头看她,问怎么年轻了。
她笑道,这样的姿势,让我想起自己的十六岁。她拿眼睛看着前方,摇了摇头,可是我实在记不起我的十六岁了,隔得太远了,像上辈子的事。
我说我能记得。这是真的,即便很多年以后,我也会记得我的十六岁,在北京站,和平里车站,在这所房子里,和一个女人席地而坐,身体之间仅一拳之隔。这话我是在心里说的,说了很多遍,只有我自己听得见。
她叹了口气说,你也知道了,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是以这个为生的。
我点点头。
她说,你不介意么?和我多坐一会儿,陪我说说话,——你不介意么?
我说我不介意。她笑了,递给我一支烟,为我点上,自己也点上。她说,也不知怎么就开始的,十六岁那年,大概也是有梦想的,和你一样,但不是画画的梦想。她笑了起来。
我以为她会说下去,可是没有,她吐了口烟,把烟缸从膝盖上拿下来,放在我的脚边。她说,这段时间可能是无聊,人变得特别想说话。而且尽是傻话,你不会笑话我吧?
我摇了摇头,笑了。
她说,很少有这样的时候,我能够坐下来回顾自己的一生,而且充满了良心,而且是对一个孩子。——
我说,我不是孩子。
她侧头看我,理了理嘴,说,你不是孩子是什么,难道你是男人吗?
我说,差不多就是吧。她笑了起来。
隔了一会儿,我说,你现在也应该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吧?
她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很好奇地看着我。
我弹了一下烟灰,笑道,你想呵,十六岁就会抽烟,能把你打得那样——她说,你打人的时候,是有点痞的。我笑道,何止是打人的时候——
她笑道,我倒是没看出来,难不成我们是同一条道上的人?
我说,就算是吧。我的朋友都是痞子和小偷出身,其中一个死于非命,和黑社会有关联。我在南京过过一段荒唐日子,逃学,流浪,我的出生也不清白,一个私生子,与家庭的关系几近破裂。
她认真地听着,偶尔点点头,有时候也会插一两句嘴,就某些相关的细节。她很少发感慨。这方面,她是有些独到之处的。她是个很好的听众,往往三两句话,就能带出她所关心的话题。我想,这也是她的职业习性造就的。
这是我第一次跟人说起我的遭遇,我的经历和身世。你知道,在这种气氛下,我是应该说的。我们常常这样交谈,有时也说一些别的话题,比如童年的事情,我对未来的打算。她很少说起自己,当然,我们也不说爱情。
爱情是不能说的,尤其在这种气氛下,我猜想。可是爱情什么时候能说呢,我也不知道。每天上午,我到她这儿来,常常在路上,我就幻想着和她相见的情景。我想着,今天总可以说了吧?我希望上天早些赐与我说话的机会,让我对她温言软语,让我搂她轻轻入怀。
我想着,我要在这个女人身上实现我的理想,那是很多年前的理想,也是我对所有女人的理想,包括对陈小婴的,包括娴娴的。我要把这些理想叠加起来,全部用在她一个人的身上。是的,告诉她这些,开诚布公地向她表达,绝不矫揉做作。直接说吧,就说我喜欢你,像每天清晨练习的那样,脱口而出,就像面对一堵墙壁,就像随意吐出一口痰,轻轻咳嗽一声,发出了声响。
或者呢,趁她说话的间歇,冷不防握住了她的手,也不朝她看,只是微笑着,做出一派从容自信的样子出来。天啊,这是何等惊心动魂的一瞬啊。
我每天都在等这一瞬的到来。每天,我们在房间里坐着,有时候长久地沉默着。她扶着墙壁站起来,推开窗户,从里面关上纱窗。她说,天气是嫌热了些。她的话让我恍惚。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在等什么呢?
是呵,我在等勇气,我在等我的勇气一天天蓬勃生成,我甚至希望她能说出来,这样我就解脱了。我怕遭到拒绝,你知道,我没有信心。这是我第一次恋爱,面对的是一个经验老道的女人,她大我十六岁,我没有信心。
我要是遭到拒绝了,不可能像对小女生一样耍赖皮,我不可能说,嗨,我求你了,就一次。我敢保证。我不能这样嬉皮笑脸,这完全不像的,我知道。
很多天后,我也问阿姐,她为什么不先说出来呢?
她笑道,我不方便说的。我要等你说出来,你是男孩子,这一关肯定要过的。我有这个耐心,我等得起的。
我问为什么不方便。她说,我是女人,比你年长许多,比你有经验,我不想让自己觉得我是在勾引你。
是的,她怕承担责任。因为她喜欢我,所以她不想勾引我。这是她的一次恋爱,她想郑重其事地被人追求,她要享受这种感觉。就像青涩的少女时代,偶尔遇到的一个男孩子,她喜欢他,可是她不说出来。她想等待。
后来,张伯伯为我介绍美院附中的一个老师,姓陈,我跟他学画,也许不久的将来,他会是我的班主任。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们去他家拜访,还有娴娴。下午,我们又去美院附中转了一圈。
一家人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说一些天真亲切的话。那天,娴娴的兴致似乎特别的好,她穿着连衣裙和新凉鞋,是坡跟的那种,走一会路,她就会朝脚下看一眼。她蹦蹦跳跳的,一直在前面领路。她说,这个地方我熟悉。我一小学同学也在这儿念书。她甚至提议唱歌,就唱《让我们荡起双浆》吧,她说,反正小时候都学过,会唱吧你们?她看了父母一眼。
她父亲笑道,我唱这首歌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
就这样,一家人唱起了歌,歌声断断续续的,不时有吃吃的笑声。我也跟着哼了两句,很有点不好意思。我抬头看一眼树叶,微笑了。我知道夏意已经很旺盛了,不远处的操场上,有几个男生在打篮球,他们接传,奔跑,汗渍淋漓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