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他妈干吗不早说?——我气又来了,早说了,也不至于挨这一顿打。你跟我还犯得着用这招吗?老子没钱,老子一穷光蛋,可是老子从来不在乎钱。我又从口袋里翻出几张毛票和钢蹦,说,都给你,我一个子儿也不留。
我把信封摔在地上,提着箱子就走。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我回头看了一眼,我想我是怀着万丈豪情的,客厅里躺着一个女人,她那么美,可是现在已不成人形;客厅里四处都是我的钞票,沙发上,窗台上,地板上,她的脚边,衣服上,……她躺在钞票堆里,苟延残喘,她差不多被埋藏了。
我提着箱子下楼,身体很沉重,脑子也不清爽。我知道在被我狠狠撞上的那扇门里,曾发生过一起事故,就在两分钟之前,确确实实发生过,可是我不能相信。那里头还躺着一个女人,我对她曾满怀希望,寄予了幻想。她的脚边躺着她需要的钞票……这就像一场奇怪的梦,两个做梦人都始料不及,伤心失落。
我想,这个地方我再也不会来了,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一切让它随风而逝吧,一了百了。我将踏往另一扇门,郑重其事地走进去……这才是我此行的最终目的。
我在楼前站住,放下箱子,最后看一眼五楼左侧的第三个窗口。她在上楼前曾指给我看过,现在,它灰蒙蒙的一片,沾满灰垢的窗玻璃上似乎有流云淌过,然而我实在看不清楚。就这样,我扬了一下脖子,摔了摔头发,掉头而去。
你也知道,此地于我绝不是最后一次。我希望是最后一次,可是根本不能够。在不久以后的一个星期三下午,我搬来和她同居,从此整整两年,从未分开过,从此风雨兼程,人世里那奇形怪状的一面,就这样在我面前打开了,很有点波澜壮阔的意思。
就这样,一切拉开了序幕,体验着种种艰险,过惊心动魂、担心受怕的日子,度日如年,偶尔尖叫,偶尔也惊喜,欢腾。
我提着箱子,赶到张伯伯家里,已是傍晚时分。他们焦急万分。已接到你父亲的电话,张伯母报怨道,说是昨天下午的火车,今天中午就应该到的,怎么到现在?
张伯伯接过箱子,把我安顿到屋里,说,没出什么事吧?
我说没有,只是迷路了,北京太大了。说着便低头笑了起来。
戴文强这个人,张伯母说,怎么就放心让儿子自己过来?他怎么能不送呢?不送也罢了,说好车次时间,我们可以去接呵。今天中午接到电话,就开始在家里守着,一等不来,二等不来,跟你父亲已通了很多次电话了。要真出事了,我们也脱不了干系的。
我只能沉默。
张伯伯把我拉到电灯底下,端详着,对妻子说,哎,你过来看看,跟老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张伯母笑道,那还有错,错不了的。我知道,他们是想起从前的那段孽债了。他们饶有趣味地打量着我,这是我今天第二次遭人这样打量,我有点难为情了,只能低着头陪笑。
张伯伯摇摇头,仿佛难以置信地叹道,真奇怪,时间真的倒流了,连神情都像,那么腼腆。我和你父亲当年是上下铺,他转向我说,好得割头不换,整天厮混在一起,连谈恋爱都嫌浪费时间。
少说两句吧,张伯母笑道。
怎么了?我说的是戴文强。
张伯母向他摇摇头,话题就此打住。底下的事情混乱不堪,忙着收拾屋子,给我引见他们的女儿娴娴,领我去看卧室,吃饭,客气地寒暄着。给南京打电话,报平安。我向父亲解释迟到的缘由,好在他并没多问,就此混过去了。
娴娴是个安静、漂亮的姑娘,也许在很多年前,我看所有姑娘都是漂亮的。她的神情里有一些东西让我想起陈小婴。我说不准是什么地方,但是看见她,我就会想起陈小婴。
这个家庭的氛围我也喜欢,年轻的女儿,人到中年的父母,谈笑风生,一切都是温暖旺盛的,灯光很明亮,沙发上堆着待洗的衣服,电视机里的男高音穿着盛装,打着领结,正张开双臂,啊啊啊地唱一首西洋歌曲。
这气氛我已经久违了,很多年不再嗅到,我甚至忘了中国大部分家庭,都这样过着太平的日常生活,它让我想起小时候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的日子,心里一阵温暖的刺痛。
这是再好不过了,我将在这个家庭呆下来,接受他们的爱护,学画,和美丽的娴娴一起愉快地相处,我将在北京长久地住下来,开始我野心勃勃、充满生气的生活。
我向他们分发礼物,这是给娴娴的,这是给伯父伯母的,他们一边客气着,一边喜道,戴文强真会做人,这孩子也会说话。我没忘了补充,给伯母的这份是我继母去商店里挑选的。他们更加满意了。
我开始找我的证件和毕业证书(虽然退学,我父亲又托人补办了一份),可是没有,把箱子翻了个遍,也未找到。真奇怪,临行前还特意检查过的,和钱放在一起,连同父亲的信件,装进一个大信封里。
我心一抖,完了,我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张伯伯说,不要紧,再找找,如果丢在南京,让寄过来就是了。
我说,证件是不是很重要?
张伯伯说,当然很重要。你得有学历证明,我才能为你联系学校,考学,升高中。还有你的户籍证明,户口本,粮油关系,当地派出所出示的证明。
我稍试整理,合上箱子说,太乱了,也许放在某个上衣口袋里,明天再找吧。
我一宿未眠,辗转反侧,这对我来说是个问题,我得重新去面对那个女人,老实说,我再也不想见到她了,如果说刚离开时,还有点留恋之心,现在再也不了。她于我就像一个恶梦,让我四肢发凉。
我不知道再见她还会有什么意外,难保会有意外。这是个给我带来噩运的女人,我得躲过她才好。再说,我也无颜再见她,被我打成那样,彼此都怀恨在心,也许她会恶意报复,敲断我两条腿,“爬着走出那扇门”,也不是不可能的。
我现在感到害怕,悔恨自己太意气用事,干吗给她钱,她凭什么?那是我的钱,父亲的,我的小偷好友的,我应该拿这笔钱来讨好张家,请娴娴吃冰淇淋,给她买书本和花裙子,给张伯伯顺带捎一包烟……总之,我需要钱,比任何时候都需要。
给就给了,干吗还抛向空中,逞什么能?为什么要把信封扔下?为什么?我把膝盖端在心窝里,差不多快哭了。
我无计可施,怎样能躲过她,又顺利取回我的证件,这是个难题。我一直挨到第二天下午,整整一个下午,我在屋子里像苍蝇一样乱飞,心急如焚。临近傍晚,天黑下来了,我带着钳子扳子出门了,借张伯伯的自行车,慌称出去转一会儿,熟悉一下路形,一会儿就回家的。
我顺着昨天的来路赶回去,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像在赶回一个熟悉的地方,某一瞬间,我以为自己是在回家。路形再熟悉不过了,仅仅是昨天,我还发誓,再也不会跟此地有任何关联,如果一定要经过,那我宁愿绕道走。
可是现在,我又回来了。我站在楼下张望,看见那扇窗口亮着灯,今晚是不行了,她在家。我不甘心,躲在暗处又等了会儿,我希望她能出来——可是没有,那扇窗口一直亮着。
第三天上午约九点多钟,我又赶过去了,如法炮制。现在看不见灯光,我不能确信里面是否有人,我想如果不行的话,我可以等上一天。我悄悄地上楼,把耳朵贴在门前略听了一会儿,没有声音,但没声音也不代表就没人。
时不待我,我不得不大胆冒进了,我开始撬锁,这是个技术活,需要又狠又快又准确,而且要不出声音。这活胡泽民做来得心应手,可是我不行,我很后悔当初没跟他学上两招。
门终于被撬开了,我闪身进去,蹑手蹑脚地在客厅里搜寻我的信封,客厅已稍事整理,但仍嫌零乱,钱一张也不剩,血迹还残留在地板和墙壁上,颜色像枯败的桃花,一朵朵盛开。
卧室的门半开不开,我也不敢上前张望。正自发愁,这时传来她的声音,你来了?
我吓了一跳,那就像鬼魂的声音,我立在客厅里一动不动。很久没有声响,空气窒息得让人害怕,我甚至想夺门而逃了。
这时她又说话了,你不想进来看看我么?
磨蹭了一会儿,我终于硬着头皮推开卧室的门,也不进去,只在门口站着。我看见她半倚在墙角,正往手臂上涂药膏,涂一下,歇一会,她看上去吃力极了。她说,不得劲。这么说的时候,她仍未抬头看我。但我还是看见了她的脸,头发一撮撮的,贴在皮肉的脸上,大约是被血粘住了,暂时揭不开。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手臂上鼓起很大的疱,个个饱满绽放。
打得确实重了些,我有点不好意思了。我嗫嚅着说,我是来取东西的,我证件丢在这儿了。
她说,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来这儿拿的。她向我呶呶嘴,示意证件放在她隔壁的五斗橱上,我踅过去拿了,又看她一眼,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退缩到门口,又站了会儿,希望自己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然而又不忍心——于情于理都行不通。一直犹豫着。她抬头看我说,怎么着,你这就走了?
我惊恐地说,你想干什么?
她笑道,你怕了?你那天打人的胆子到哪去了?
我无言以对,抱歉地笑笑。
她说,你下手太狠了。我估计三两个月好不了。你总得陪我去医院看一下吧,我还没去医院呢——我一个人下不了楼。
后来,我跟阿姐讲起我的身世,通常情况下,先由她来发问,然后我回答。你知道,两个人呆在一起,总得找一些话来说。尤其是在那段时间,她躺在床上,或者坐在地板上,我往她身上涂药膏,服侍她吃药,隔三差五地陪她去医院打点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