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扛恩师的灵柩 川端康成一
宿舍是每天早晨由室长带着室员们去舍监室行朝礼。
“啊!好大的霜!”
室员小田喊了一声。
“室长,快点吧。今天我们是第一呀!”
按照行朝礼的顺序,舍监日记上要记下谁是第一个起床的,谁是第二个起床的,宿舍有十二三个房间,都在竞争早起。
小田说的就是指这桩事。
我的房间里,小田总是起得最早。
小田一起来立刻就从窗户看室外的草坪。
草坪在校舍建筑物的背阴,只有草坪的尽头处才沾一点旭日的光。随着太阳升起,太阳照到的部分逐渐扩大,所以,草坪在早晨这段时间里起着钟表的作用。
今天早晨这片草坪上霜柱够厉害的。
“比打野兔那天早晨还冷哪!”
小田这么说。
别的室员们也起来了,边叠被边说:“天越冷越能打得到兔子?”
“今天早晨喝兔肉汤?”
“兔肉汤没什么好喝的,炖兔肉倒不错。”
打野兔那天是星期六,今天是星期一。
因为上山打野兔,所以脚有些疼。想赶快穿上裤子,脚更疼了。
感觉疼的脚走在冰凉的走廊上,特别冻得慌。
一进舍监室,只见舍监宫田老师把两脚架在四方的火槽边上,头低向两膝。
我和三个室员站成一排: “第五室,早上好!”
这是室长的问候。
但是老师的脸仍是朝旁边扭着,而且低着头。
老师那耳垂特大的耳朵很红,好像有些颤抖。
因为老师没有回答,我们只好在桌子前面站着不动。
等了好久老师才抬起头来,这时我们看到他眼里有泪。
老师沉痛地说: “仓木老师今天早晨去世了!”
“啊!”
我们一惊,注视着老师的面孔。
“零晨两点去世的。他家人送来通知。”
“凌晨?……”
“所以,宿舍这么安静。”
老师说完又低下头来。他又掉泪了。
我的胸口有些堵。安安静静地走出舍监室。因为悲伤,感到天气特虽冷。
二年级学生的室员和作为这个室长的五年生的,对于仓木老师之死而感到的悲哀,在程度上是不同的。
仓木老师是我们五年级总的班主任。对我们关怀五年,现在我们快要毕业了。其次是他教了我们五年英语。我们把他看作五年学生的老师。
在宿舍,各室的室长都由五年生担任。我到各室去告诉大家: “仓木老师去世啦!”
“宫田老师在哭哪!”
像个橡皮人一样胖胖的,脸上总带欢悦神情的宫田老师居然哭了,这是想象不到的。
从宫田老师也哭了这一事实,可以最清楚不过地知道,我们对于仓木老师的逝世是如何悲痛了。
早饭的铃响了。去食堂的路上,人们谈的全是仓木老师的事。
“打野兔的时候,他还上了山,很精神哪。”
“据说很不舒服,没等打完就回去了。”
二 舍监宫田老师眼睛红红的,呆呆地吃着饭,住宿学生们静悄悄地吃饭。
我的头脑里浮现出仓木老师的形象。
铁边的近视眼镜——这眼镜挂在老师的大脸上,总是让人担心它马上就要掉下来。
同时它那斑斑铁锈也让人感到那是一副古老眼镜。
“这是服务20年的眼镜哪!”
我们大家都这么说。
老师从到这个学校任教到现在已经20年了。他那皮肤粗糙的脸。也使人感到和那眼镜的铁边非常相似。
全校最胖的就是仓木老师和宫田老师,宫田老师的脸光光滑滑的发光,肌理细。但仓木老师的脸似乎皮肤特别厚,因此也就让人觉得那颜色重而且深。
个头也是仓木老师高,腰围也粗。
仓木老师的西服上的某此地方总少不了烟灰,也总是那么散散漫漫,那身西服我们看它看了5年,非常熟识。
但是他下腹部肥大,体格魁伟,丝毫也没有乡村学校老师的寒酸气和生活的疲劳相。
走出食堂,对面木板墙根处全是霜。
那板墙就在稍高的堤上。那是河堤。
我看见河堤,想到仓木老师的小女儿,她此刻多么悲伤啊!
在这个河堤上,我和老师家的小姑娘玩过。
我常常越过那板墙,躺在河岸的草原上读书。
有一次看见八九岁的小姑娘在那里,我就跟她打招呼: “你一个人玩儿哪?”
那是一位有一双溜圆溜圆眼睛的孩子。
从简单的几句对话中就知道,原来她是仓木老师的小女儿。
仓木老师有三个子女,长子在东京上大学。长女上了师范学校,住宿。
留在家里的只有最小的她一个。
可能因为父亲是中学老师吧,这孩子对中学生有亲近感。我一喊她,她就来到我的跟前。
“你在家怕你父亲么?”
我先这样问了问她。
“不怕!”
“可是在学校我们都怕他呀!”
“为什么怕他?”
“你问为什么吗?大概因为他有本事吧!”
“你挨他尅了?”
“不挨他尅也怕他呀。”
就在和孩子说些闲言碎语之中,我把她抱在膝头上。
“你长得不像你爹。”
我仔细看着她的脸。
小姑娘的眼睛确实溜圆溜圆的,然而仓木老师上下眼睑却是膨胀的,因而眼睛细长。
大眼眉,脸上的肉厚,给人以厚重之感。
从那以后我在那河岸见到小姑娘两三次,每次都是她一个人。
尽管那河岸本来是街道上的孩子们游憩之所,但是我总觉得小姑娘一个人到这里来,末免冷清弧单吧。不过她可一点儿也没有寂寞冷清的样子。
仓木老师逝世的时候,可能只有这个小姑娘在旁。
我想到这里,小姑娘明朗爽快的面孔浮上心头,令人不胜同情之至。
我想,那小姑娘再也不会到河岸来了吧?
打野兔那天正好是周六、老师的长女从师范学校回来。据说星期天早晨仓木老师就让她回了学校。
还听说,仓木老师打兔子那天回来之后就病倒,他的长女想延期回去,照顾他,带他去看病。
“教师的女儿这样可不行。爹娘稍微有一点病就不上学,对于他所教的学生那是说不过去的。”
就这样,他还是按往常的办法,严格要求自己,不忘教师的立场。
据说他大女曾经坚决不愿意抛下得病的父亲回到学校去。大概有什么预兆吧。
三 那天早晨,我比往常较早地到校。
因为想到走读生也许还不知道仓木老师去世,所以我想尽早告诉他们。
但是,学生休息室内揭示板上已经贴出了黑框告示。
两耳冻得通红的走读生陆续到校了。
“仓木老师去世了?”
这么一说,不论谁,无不大吃一惊。
“啊!”地一声,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些一直被看作不良少年,也一直被仓木老师训诫的学生们,无不变颜变色,沉默无言。大概正因为他们平素往往挨申斥,所以此刻听了仓木老师逝世的消息,心灵的感触可能较多吧。
不论多么差的学生,对于老师发自肺腑的语言,他们只言片语也说不出来。
当他把浓眉一皱的时候,有谁再敢看看老师的脸。
仓木老师斜眼瞧谁一下,学生们无不主刻明白应该如何,所以他担任了风纪监督。
副监督是教地理的砂田老师。这位老师有些神经质,略瘦,一眼就看得出头脑机灵。
砂田老师健说,相反,仓木老师却不善词令。不过,他说的虽然少,但他的话是颇有分量的。
胖子仓木老师和瘦子砂田老师一起在校园里转悠的时候,那对照是很有趣的。
“老仓来啦!”
“老仓来啦!”
学生们小声传话,立刻非常安静。
老仓,是对仓木老师的爱称,决不是外号。
学校里只有仓木老师没有外号。淘气的学生们抓住老师的某些特征或缺点,只要想给某位老师取个什么外号,那就一定取得出来。她们之所以没给仓木老师取,是因为老师德高望重,没有给仓木老师起外号的情绪。
仓木老师之德,在老师们之间也是受到敬重的。
上课之前,把全校学生召集在礼堂,由校长,副校长,砂田老师作悼念仓木老师之死为内容的讲话。
“不论从私人的交往来说,也不论从学校的公事来说,我失去了30年的良友,我不知道今后该如何是好。我失掉手臂,今后将怎样工作下去?”
矮个的校长的声音,被眼泪濡湿,所以听不清。
“诸君当然知道,仓木老师是最早来本校任教的,几乎可以称之为建校的元老。仓木老师是我的手杖,是学校的柱子。我把本校的许多工作放在仓木老师的肩上了。学校的日常锁事也大多由仓木老师按他的考虑处理。教员之间的感情纠葛,也大多溶解于仓木老师广阔胸怀。仓木老师这样的德与力,你们学生尽管不太清楚,但毕竟是知道的,所以我想,诸君对仓木老师逝世必然痛上加痛。”
校长用低沉的嗓音继续讲了下面的话: “仓木老师不计自身的名利,为这所中学献出了他的一生。仓木老师不停不息地在这里工作了10多年,并不是因为他无处可去,没有办法只好在这里呆着不动,以仓木老师的学问,埋没于这个乡间中学,实在是莫大的浪费。许多大专学校聘他去当教师。他本来有很多大大发展的机会,但是由于他对本校的热爱,对于我的友谊,始终没动,终老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