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么想着,一路走着,还以为自己是走在二十年前的街巷,而我的小城却一路慢悠悠地前行了。
我在这里写下的关于摇滚乐的一点文字只是文化字面上的,跟音乐并不相干,这似乎带有点“隔靴搔痒”的性质。音乐人手底下的音乐只是音乐本身,跟文字并不搭界。然而文化人听音乐,首先得看歌词,寻找文字背后的企图。这中间,又隔了一层。
我们背着我们文化的壳,企图作一些沉重的沟通。然后音乐只是音乐本身,它和万物一样,独立,冷漠,不沟通。当音乐成了文化意义上的存在,附带上歌词等文字载体时,原初意义的音乐已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在上个十年间,崔健和王朔一起,代表着刚刚逝去的那个年代的“另类”声音。1986年前后的中国人已经苏醒了,然而仍有害羞的。那几乎是二十世纪中国历史上最活泼、更接近于人本主义的时代。历史翻了个跟头,一切又从头来了。青年人开始寻根,刨根究底要弄清楚人类生存的原始意义和终极价值。一切都是新奇的,活泼的,智力上却显得平庸和不健全,像《诗经》以前的平凡男女和《荷马史诗》里的坚贞的英雄,人是认真的人,健康朝气,负有责任心,因为过于计较,也会显得苦痛和迷茫。崔健在他的歌里唱道:
我脚踏着大地,我头顶着太阳
我装作这世界惟我独在
我不愿离开,我不愿存在
我不愿活得实实在在
我想要离开,我想要存在
我想要死去之后从头再来
──《从头再来》
平凡人的英雄主义,在那个年代,不但是可以原谅的,也是可敬的。崔健那辈人,虽然浸泡过几千年的文化传统,却并没有被负荷压迫。“文革”把一切意义都消解了,到一九八六年,传统文化的伤口仍未愈合,使得崔健们的心智仍停留在少年阶段。他们也许觉得,时代仍处于人类的童年时期,只有他们才是开天辟地的一代人,远古洪荒,人类从他们开始。一切都在建构,消解,再建构。他们在自己推倒的废墟上建设着。
我闭上眼睛没有过去
我睁开眼只有我自己
我攥着手只管向前走
我张着口只管大声吼
──《出走》
这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孤独豪情也只有在崔健那个时代才会有。对于政治的无限热情也是那个年代的“愣头青”们的通病。崔健以另一种形式表达了这种热情。“文革”已经远去了,人们渐渐冷却下来,思想着,怀疑着;另一方面,轰轰烈烈的改革已经开始了,社会是进步的,欣欣向荣的,由不得你不相信。中国是政治大国。人们在两个时代的交合处站住了,慌张、不懂、半推半就……是一种有距离的热情,能拿得起放得下。《红旗下的蛋》、《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及时地表达了国人的这种心态。在风格上已丧失了批判精神,有的只是处于外围和边缘的调侃,这调侃也是热情的。
剔除了音乐的成份,仅仅从字面上解释崔健的摇滚是极其片面的,然而我们也只能如此。崔健怀抱着吉他站在舞台上,穿着泛白的黄军装,卷起一条裤腿,迷茫地微笑着;他口齿不清地吼道:“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然而他仍是不明白的。那个年代的年轻人似乎有太多不明白的东西。世界对他们是陌生的。他们喜欢较真,愤怒,歇嘶底里,然而仍是无挤于事的。……崔健成为那个时代的代言人,一个符号。他代表着真正的摇滚音乐。他的声音是那个健康年代,一个受伤害的人的内心的声音。崔健以后的十年,中国发生了一些事情,人们迎来了他们的世纪末。社会持续稳定着。人们丧失了理想。未来的好坏暂且不去管它,今天是重要的。每个人都在做些自私的小事情,腊黄着脸,笃定,老实,然而内心是慌张的。
在这个太平盛世里,我们失去了内心的和平。这是个无依无靠的时代,与前后都断裂了,成了时间之外的一个独立。人都是“小人”,也是无依无靠的,简陋,可怜。
摇滚乐孤独地走了十年,渐渐陷入了低谷。崔健的“抒情时代”已经结束了。在我们这个新的时代,他是个外人。
直到九四年,出现了张楚。
这个在崔健时代只能听众的少年,穿过十年时间的膜,突然长大了。他有了自己的声音和语言。在这个空漠的时代里,他突然开口说话了。他说:
“吃完了饭有些兴奋,在家转转或者上街看看。为了能有下一顿饱饭,我们也只能表现得这样。”
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民
上苍保佑粮食顺利能过人民
不请求上苍公正仁慈
只保佑活着的人别的就不用再问
不保佑太阳按时升起地上有没有战争
只保佑工人还有农民小资产阶级姑娘和民警
升官的离婚的那些无所事事的人
请上苍保佑他们这些随时可以出卖自己
随时准备感动绝不想死也不知所终
吃饱了感觉到撑的人民
──《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民》
吃饱了饭觉得撑的中国人,仍在说着吃饭的问题,寻找能吃上饭的保护,这在十年前,简直是可耻的,应该予以痛击的。而在今天,却大张旗鼓地被保佑,往深处想一想,简直寒冷。时间是短暂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要抓紧啊,吃饱了饭,寻欢作乐──该升官的就升官,该离婚的就离婚。快乐,无所事事,阴沉着脸──张楚走在街上,遇到的中国人都是阴沉着脸的。他的富人朋友阴沉着脸,穷人朋友呢,也阴沉着脸。然而内心实在是饱闷,空虚,快乐的,也不乏善良。这样的人理应值得上苍的保佑和同情。
关于爱情,张楚是这么认识的。他和她面对面地坐着,彼此都是很善良的人,也没什么主张,又都还喜欢幻想。恰好这时候街上的阳光很明亮,他打了个哈欠,觉得是困了。他是想和她睡觉吗?张楚接着唱道:
我说我爱你你就满足了
你搂着我我就很安详
你说这城市很脏我觉得你挺有思想
你说我们的爱情不朽
我看着你就信了
我躺在我们的床上
床单很白
我看见我们的城市
城市很脏
我想着我们的爱情它不朽
它上面的灰尘一定很厚
我明天早晨打算离开
即使你已经扒光了我的衣裳
你早晨起来会死在这床上
即使街上的人还很坚强
──《爱情》
通篇是慵懒的独白,像是在太阳底下回忆往事,盹着了,跟现在的他并不相干。然而说到后来,竟有些喘息未定了。看得出他有些紧张,也不知他紧张什么。大约看到有人平白无故地死了,在早晨,还跟他睡过觉。听起来是怪吓人的。但却不是因为这个──他的紧张当然不是这个。因为不是这个,我们听的人也紧张了。末尾,才有音乐响起,他逼尖了嗓子细细地喊道:
离开离开离开离开
离开离开离开离开
然而又能去哪呢?街上的人都很坚强,当从窗前走过的时候,也许知道那里头有具女尸,也许不知道。然而还是走过了。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叙事在张楚的摇滚里占了很大的比重。当音乐成为一种载道工具时,我以为选择叙事比选择抒情更讨巧一点──况且我们这个时代已算无情了,只有自顾自地说话。
《赵小姐》是一篇叙事很浓厚的作品,讲的是一个女孩子,名字不拘,叫“赵莉、赵莉莉或赵小莉”,暂叫她赵小姐吧。她跟父母住在一起,能免费吃到东西还能休息。她有工作,但常会跳槽。她后来又找了一个男朋友,可以去对一个男人撒娇。
有一种时候她会真地感到伤心
就是别人的裙子比她身上的好
她想她的脸是可以赞美的
男人会暗中恋着自己
在懂手段的男人面前她会沉不住气
她知道这太危险了她会吃亏的
最后她的纯洁战胜了好奇
她决定只上街买点儿便宜的东西
──《赵小姐》
张楚的人文关怀几乎落到了我们时代的每个人头上。那些吃饱了撑的无聊人们,还有赵小姐这样平庸而美丽的女孩子。这是个宽容的时代,而且他足够善良。他的善良里有不耐烦。
同期的叙事风格在窦唯和何勇的作品里也能见到。何勇的《钟鼓楼》是这么叙事的:
我的家就在二环路的里面
这里的人们有着那么多的时间
他们正在说着谁家的三长两短
在小饭馆里喝酒的是外地的老乡们
──《钟鼓楼》
有点自说自话的性质。窦唯的《高级动物》是他的黑梦专辑里较好的一篇。人这高级动物已经没的说了,那就别说了。去掉了人生的雕饰,只剩下了不相干的词组:
矛盾虚伪贪婪欺骗
幻想疑惑简单善变
能说空虚真诚金钱
末尾,突然唱起来了,“幸福在哪里,幸福在哪里呀?”调子是我们所熟悉的一首童谣的调子,让人想起小时候过家家──小孩子是等不及要长大的;长大了,却再也不能回去了。只好在歌声里欺骗着。仍是苦涩的。
摇滚乐到张楚为止,第二个高潮已经结束了。这批七十年代左右出生的新一辈摇滚人,只用一两年时间就把他们身处的世界给说清楚了。他们再也无事可做了。
时代是再简单不过了,人却无端地变得复杂起来。理所当然地,我们对于人世的关注就变得容忍和大慈大悲了。而在张楚的大慈大悲的背后,明眼人不难看出,那骨子里是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