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北苦寒之地有一小国名曰陈,仅万余户,傍山而自食其力,从不参与大国纷争,颇有一番世外桃源之境,王族宫墙依山而建,名曰虎啸山。
山如其名,山中大虫虽不成群,但也时常可见。虎皮贸易乃陈国之根本,因此陈国百姓大多为猎户。
清晨的虎啸山南麓湿气极大,灌木上挂满了露珠,叶片稍大者,如碗似杯,溢满露水如琼浆玉液,手捧即可饮。
山脚下有一村落名为龙吟村,村中心有一口泉眼,经久不息,且时常会发出震天嘶鸣,有龙虎啸天之威。故取名龙吟,借以与虎啸山齐名,予以敛藏大山灵气,保佑村民安居乐业。
这龙吟村不足两百人,为防止野兽侵袭,村落周围便用尖木筑起围墙。在村落东边靠近草河的那片林子,有一户人家,住着夫妇两个,丈夫姓谷梁,名成。妻子原姓姜,后随夫姓,生有一女,名为谷梁颖,虚之七岁。
此外,家中还有一儿子,是谷梁成于十年前在山中捡到的孤儿,谷梁成发现他时,他正在与一头狼争夺半只鹿腿,尽管身形瘦小,但却凶狠异常,撕咬之间,两颗犬齿嵌入下唇,堪堪滴出血来。
这让谷梁成惊讶不已,心中幻想此子乃是由狼养大的兽人,脚下不禁打颤,冷汗顺着鬓角缓缓流下,口吸鼻呼,生怕发出有一点声音。
须臾间,想要逃走的谷梁成踩断了一根树枝,可如此细微的声响还是被那头恶狼察觉,不等他再做任何动作,恶狼调转身形,獠牙与下颚激烈碰撞‘砰砰’作响,四肢弓起,后爪嵌入泥土之中,作前扑之势,前肢铁钩一般的利爪闪着寒光,威势咄咄逼人。
慌忙间,谷梁成顾不得许多,转身要逃。岂料那恶狼早已窥伺已久,眼下见猎物要逃,兽血瞬间沸腾,向着谷梁成猛扑过去。
转瞬间,恶狼的血盆大口与谷梁成的喉咙只有一指的距离,眼看自己的命已成定数,谷梁成索性闭上双眼,不再抵抗。
可就在下一秒,一声凄惨的狼吼在他耳边响起,他除了脖子上突觉凉意外,再无他感。惶恐间,谷梁成睁开了双眼,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瞳孔放大,心中暗想,眼前的一幕恐怕要成为他下半生的噩梦了。
那个只有八九岁的男孩正瞪着双眼,下颚死死的咬在恶狼的喉咙处,恶狼的血管被撕开,鲜血像是水花一样飞溅,将男孩染的赤红一片,修罗一般恐怖至极。
傍晚,谷梁成带着一个男孩回了村子,一路上村民惊讶于男孩衣不遮体,浑身尽被血水染透,却偏偏留有一对闪着寒光的眼睛炯炯有神,无人敢与他对视。
谷梁氏也被吓得魂不守舍,但碍于邻居的眼神,便很不情愿的将男孩领进了屋子,一番梳洗过后,夫妇俩这才看清了男孩的样貌,不禁惊叹其乃天子下凡,明明才近十岁光景,但眉眼之间已经夺得了寻常人少有的凌厉,两人将他的长发束在脑后,为他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如此俊朗的模样任谁不大加赞叹。
男孩从此便住在了谷梁家,终日寡言少语,除了每日随谷梁成上山打猎,砍柴之外,总是一个人呆着,他对夫妇俩说的第一句话便是:
“我叫叶剑心。”
如此多年,叶剑心日渐成长起来,十四岁就已经与成人无异,样貌也越发俊朗,只是这性格依旧沉闷孤僻,对谁都不会多言几分。
每当入夜之后,叶剑心总是孤枕难眠,他心中知晓,恐怕这辈子都忘不掉了。
自己的父母便葬身在身后的山中,至于仇人是谁,他一无所知,只记得母亲临死前在他的手心用血写下了一个‘悔’字。
至于这个‘悔’字是何意,叶剑心始终揣摩不透,他甚是迫切的想要了解一切,也十分矛盾的对江湖心生畏惧。尤其是在想起父母惨死的情景之后,恨意不曾多几何,惧意反增几分,江湖对他而言实在是有些遥不可及。
他犹记得父母生前曾教过自己一些功法,在谷梁家的这些年他也尝试过修炼,除却体魄日益强健,内力积累颇多外,再无所获。
哪怕是一招半式,他也无从想起,只觉得自己空有一身蛮力,江湖的血雨腥风连父母都躲不掉,自己又如何寻得仇人,报仇雪恨呢。
说到底,叶剑心对自己很失望,他的心里有很多个如果,倘若当初随父母一起死去,又倘若被山中的恶虎猛兽吃掉,这些他都可以接受,或者说是渴望。父母的死给了他太大的打击,一直以长久以来都没有建立对生命的渴望,甚至是活着的概念都没有建立。
他失望自己没有报仇的决心,更失望没有活下去的信心和支柱。
在森林中独自游荡的岁月里,他所做的一切像是天人操控,是身体本能的反应,如此说来,倒真的像是一头野兽了。
这一日,叶剑心独自坐在江口垂钓,他特意选了个离家较远的位置,一日下来,只收获三尾黑鱼。
江面不是很宽阔,这极北之地的天气寒冷,已是初春,也要切忌逆风而行,因为彻骨的寒,终会使人烙下筋骨之痛。
眼下河岸边芳馨出土,隐隐可见淡淡绿色,江面成群的野鸭不时会钻入水下捕食。
叶剑心望着河面愣的出神,忽觉衣袖被人拉起,身旁女童稚嫩软糯的声音迎着微风钻进耳朵里。
“哥哥,天很晚了,咱们回家吧。”
叶剑心摸了摸她的头,没有说话,眼神却流露出少有的温和。他放下钓竿,收拾一番,将谷梁颖放到肩头,迈步向家走去。
一路上,谷梁颖都很乖巧,她轻搂叶剑心的脖子,小脸紧紧地贴着他的脸庞,嘴角挂着洋溢不住的笑容。
“哥哥,颖儿想问你一个问题。”
谷梁颖支支吾吾的不肯开口,显然很犹豫。
叶剑心抬手捏了捏她的脸蛋,转眸凝视,目光之间星云流转。说到:
“是想问我练功的事?”
“嗯……”
“没什么,只是一些修身的法门,将来可以教给颖儿。”
“真的吗?颖儿也可以学?”
“嗯。”
“太好了,谢谢哥哥。”
一路无话,路上甚是泥泞,叶剑心不忍颖儿弄脏了鞋子,索性就一直将她放在肩膀上,不多时就听见颖儿平稳的呼吸声,想来定是睡着了。
他特意放慢了脚步,尽量走的平稳一些,此时夕阳西下,光影渐渐淹没在浓雾之中,周围的山峦高耸入云,连绵不绝,坟冢一般阴气森森。
仿佛一切都置身事外,沿途不见生烟,但见迷茫,每一步都像是行尸走肉,唯一让他还暂存心安的就只有肩上的颖儿和家中的‘父母’了。
雾气渐浓,叶剑心离近村口离近村口不足百米,忽地嗅到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且越走气味越浓烈。
起初他以为是谁家正在杀猪宰羊,又或是猎户打来的野兽,于是没有放在心上。直到他发现,村里没有一家一户亮起灯来。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中清晰可见星辰遍布,背景是幽暗的深蓝色,虽不至于暗淡一片,入夜也只是一刻钟的事。
“出事了。”
叶剑心的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村里出了大事,很可能是猛兽侵袭。
“哥哥,你怎么了?”
头顶的谷梁颖不知何时苏醒过来,见叶剑心正死盯着村口,有些疑惑。
“莫出声。”
叶剑心将谷梁颖托在掌心,抱至胸前,扯下两块布将她紧紧地裹在怀里,叮嘱道:
“莫害怕,哥哥在。”
怀中的颖儿紧抓叶剑心胸前的衣物,声微颤,紧张道:
“颖儿不怕,哥哥小心。”
顺着夜色,叶剑心悄然摸进村中,借着月光,看清路上的脚印,不禁大吃一惊,眼下泥地上凌乱的脚印竟不是野兽所留,而是人。
约莫着有十来个,脚印的花纹条理清晰,呈波浪形。明显是市面上的布料鞋子而不是村里人穿的麻草鞋。
叶剑心半握拳头,心知肚明村里发生了什么,这浓重的血腥味他十年前就曾闻到过。
仿佛旧事重提,伤疤掀起,某些不可言状的情绪悄然而至。
他起身将谷梁颖的小脑袋埋进自己胸口,迈步快速像家中奔去。
无一例外,沿途的所有人家都没有一盏灯亮起,黑暗中横七竖八的躺着不知道多少条人形黑影。
这些都没能撼动叶剑心的情绪,他只觉胸口如同千斤大石反复重压,只有压迫感,全然没有心痛之觉。
跑的急时,呼吸原本急促,可全身经脉却在这一刻自主运行,真气从四肢和头顶汇聚腹部一处,燥热难当。
奇怪的是浑身再无疲惫之感,呼吸竟也顺畅许多,然而此番内感并没有让叶剑心分去心神,他自知是多年来习得的功法起了作用,便不再多多理会。
百十步的距离,他已冲至家门前,只见大门敞开,全然没有一丝人息,除了那近在咫尺的血腥味。
怀里的颖儿正在瑟瑟发抖,想必也是察觉到了什么,但又不敢多言,一双粉嫩的小手紧抓叶剑心的衣服。
叶剑心没有迟疑,将谷梁颖放在门口,再三嘱咐她捂紧耳朵,闭上双眼,万不可闯进屋中。随后,他便拔脚走了进去,眼前一片漆黑,循着记忆,摸到了油灯处,在灶台上找到火柴,点燃了墙上的油灯。
火光燃起的一瞬间,他赫然看到了脚下的人,准确的说是谷梁成尸体,胸口处插着一把利剑,正倒在一滩血泊中,面色惨白,身上刀伤无数,没有了一丝生机。
“咯噔!”
叶剑心的胸口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心脏像是要从那里崩裂出来。
他依旧默不作声,上前拔出利剑,迈步走向里屋,伸手掀开帘子,灯光照亮了里屋。只见姜氏正瘫坐着靠在墙边,不知是死是活。
屋外的灯光柔弱,不能照清姜氏的脸,叶剑心进屋后,更是遮挡了身后近乎所有的光线。
墙边的姜氏却在这一刻发出了细微的声音:
“快……跑……带着……颖儿……快……跑。”
叶剑心没有说话,双脚似乎踩在了一滩液体上,温热,粘稠。他的心里有一道枷锁,在这一刻崩碎了,某些以前从不敢涉足的地方,便再无牵挂可以牵绊他左右。他又忽生悲凉之意,此后的种种,自己恐怕都要再心冷上半分了。
姜氏低着头,呼吸沉重,声音自喉咙处发出,夹杂着阵阵杂音,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说到:
“孩儿……她……爹……”
叶剑心没有迟疑,即刻回答:
“他死了。”
空气宁静了片刻,姜氏再次发出声音,只是这一次,杂音更重了。
“送……我……走吧……照顾好……颖儿。”
叶剑心握紧了手中的长剑,踏着脚下的血水,一步步靠近姜氏。每走一步都是他对这个世界的绝望,每行一寸,都是他将来杀尽天下人的理由。
“知道了,母亲。”
叶剑心的声音冰冷,剑影一闪而过,鲜血在空中挥洒,眼前的身影缓缓坠地,再无一丝一毫的气息存在。
‘噗通’一声,叶剑心跪倒在地,沉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像是诀别,更像是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