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卫国拼死跑回城内,城门刚刚关上,城外的风沙就已漫过了城墙,昏黄的空气里到处都是泥腥味儿,军士们忙不迭地把面巾蒙上。耿卫国不停地疾呼,“所有士兵立即撤向九岖军寨。”副将王远和梁祖辉在城门口接到受伤的耿卫国,一边拿下他的八虎伏龙棒一边端了水拿了药给他止血。
王远疑惑地问:“将军方才确定遇着了塔库尔蛮人吗?”
耿卫国喝完一大碗水,平复了下起伏的气息回答道:“是塔库尔蛮人,隐匿在沙暴之中。今日怪事频发不能大意,想必敌军是有备而来,我部应立刻撤离至九岖营寨,不能再有闪失了。”
这边话音刚落,身后的城门传来一阵巨大的撞击声,城门上的三根门闩被撞得咣当作响。耿卫国不再迟疑,立即下令道:“所有军士抛弃所有辎重,只带两日口粮,速度撤至九岖军寨。久安城我们不要了。”话刚说完,又是一声巨响,牢固的门闩竟然开始松动。三人再不迟疑,王远招来身旁护卫,着令去找鼓令手发令,然后一齐扶持着边跑边呼喊周遭军士快速撤退。由于在沙尘中所见不足两米,三千多人相互奔走相告,撞翻在地者不绝于耳。城门处又传来两声撞击声,“嘭”得一声,终于听到城门倒地的声音,接着就是一声声活人临死前惨烈的嘶吼,鼓令手击打着的战鼓声在沙尘中扩散开来,可没多久这个声音就不再作响,那一瞬间的宁静,预示着整个久安城军士丧钟的鸣起。
耿卫国三人慌乱中找了三匹战马,上马后边走边高声疾呼,召集附近士卒一起离开,出城之后快马加鞭沿着车道头也不回地逃跑。身后的沙尘中惨烈的吼叫依然持续着,听得慌乱的军士们胆战心惊,谁都说不准下一声死前的哀鸣是不是由自己发出。那充斥着血腥味的沙尘就是一片修罗场,里面的死神在收割着所有人的生命。
一行人一路逃命,奔波半晌已人困马乏,待到一个山口,眼看身后暂无追兵,漫天的沙暴将一个个军士裹成一个个泥人,现下得到休整,一个个双腿如面条一般瘫软在地。此时天色已黑,沙尘暴就像是一团黑色的迷雾,所有将士耳鼻口内都塞进风沙,一番清理,摸索着清点了一下人数,跟上来的只有三位将军以及百来位普通军士。
耿卫国略一回想今天的战况,幡然醒悟此次钟离国出兵,既调集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武硕州雷氏,又收买了钟离国北境荒原上的蛮族,双方一时联手,打自己了一个措手不及。可问题是,为什么这么大规模的军队调动,怎么没有一点情报提前透露出来,莫非晋云国安排在钟离国国内的整个情报网都被抹除干净了?这是居然不可能的!即便不算朝廷的情报网,各种走南闯北行路的晋云国客商,也不会一点端倪都发现不了,这种情况实在太反常了。
这塔库尔蛮人自古就是人兽杂居荒原的异种,蛮族成年男子身材健硕,体格高大,有犇牛之力,皮肉硬如铠甲,作战之时只拿一把趁手的兵器,便可赤身裸战,不必刀枪勇猛异常,非寻常士卒可以抗衡。至此心下不禁一阵悲凉,此时他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自己急功冒进的后果,转眼间就已经葬送了近三千多将士的性命,韩大将军不知会怎样治自己的罪,亦难以面对双狼峡内随军驻守阵亡军士的家眷。如今悔之晚矣。
耿卫国一声长叹:“哎——大意了。韩大将军定然不会轻饶于我……”
副将王远稍止喘息,望着赤裸上身鲜血流离的主将,他出言宽慰道:“将军切莫伤怀,此地距九岖军寨不足两日路程,钟离国敌军只怕也会尽快攻城,我等速回九岖军寨,严防死守尚可将功补过。”
副将梁祖辉也一阵感慨:“哪里想得到钟离国此番出兵竟如此大手笔,只怕久安城只是牛刀小试,日后更会大举进军,我等还是早回九岖军寨为好。”
此话刚一说完,身后滚滚黄沙之中传来“砰砰砰”有节奏的撞击声,这是塔库尔蛮人奔跑时双脚砸在地面的声音。耿卫国大惊失色吼道:“不好,是塔库尔蛮人追来了!”
副将王远赶紧牵来战马,扶耿卫国上马,还未抽鞭,数米外士卒的惨叫声就在耳边炸起。一时之下怒抽战马一鞭子,伴随着战马抽痛得惨叫声中,大吼一声:“二位将军快走,我来断后!”
耿卫国与梁祖辉同时大喊一声:“王将军!”胯下战马不受控制已然惊慌逃出十米开外,转瞬间沙暴里一束耀眼光芒忽闪而逝,数声惨叫传来。
一路拼命奔逃,再也没有停下休整,直至九岖军寨门前,已是次日正午,一行人只有两骑七卒,不过十人的队伍。耿卫国羞愤难当,还是副将梁祖辉上前叫开了城门,一队人拖着疲惫的身躯缓步走进了九岖军寨。
九岖军寨因所建地在一片山路崎岖的高地之上而得名,依山而建四周道路崎岖,难以大面积排兵布阵。军寨内囤积各类辎重粮草充足,足以应对大军长时间围困。正门正对钟离国的方向,来路两边都是三十多米的深沟,直道是一条不足三米宽的险道,百米开外一块不足三里直径的不规则椭圆高地,由此下个缓坡,才能走上直通久安城的车道。城墙上两个箭楼里既设置了守城法阵,又安装了各类机关弩箭,全都对准门前的狭长直道,虽然只有五千的守军,但敌军大举来犯,触发法阵和机关弩箭,这条直道就是通往阎王殿的坦途。建此军寨,是晋云国插入钟离国国土的第一个军事堡垒,地方不大,却易守难攻。
九岖军寨的守将百链千刃范天奎,他与耿卫国是相识多年的好友,一起在韩大将军麾下共事。此刻范天奎坐在军帐帅案前,听着久安城副将梁祖辉禀报军情。他容貌俊秀,脸庞如皓月之明不失温润,双目似锦上珠玉更添其光,丹眼薄唇高鼻阔耳,举手间不乏儒士之风,闲谈里尽是君子之德。若不是身在军营,任谁也会将他看做朝堂中枢里的机要文员。
耿卫国在帐下狼吞虎咽几口几案上的肉块,豪饮一坛清水。此前所有军报已由副将梁祖辉禀报完毕,范天奎传令送军报至双狼峡,沿途预警石崖县。为防此番钟离国还有其他手段未曾展现,他在所送军报里还请示若敌军势大或有其他紧急状况发生,是否可以率军撤退。发完这些军令之后坐回帅案,望见耿卫国神情漠然地瘫坐在几案前,现在只有他俩静坐在帐内,各自沉默。
良久范天奎宽慰道:“吃好喝好,好生休息吧,等敌军攻来你若建功,将来韩大将军问起罪来,也好将功折罪。”
耿卫国心中依旧懊恼道:“只怪我贪功心切违抗军令,妄想以三千戍城军对抗三千雷氏悍卒。如今丢城不说,连带着三千将士的性命也一齐葬送掉了,王远将军生死未卜,只怕凶多吉少。韩大将军绝不会饶了我,反而会整肃军法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范天奎道:“你的心思我了解,换做是我,只怕也会跟你一样出战。”范天奎走近耿卫国身边,弯腰拍了拍老友的肩膀道:“哪个一身本领的将军,愿意成为一个终日坐吃等死的匹夫?不过说到杀你问罪,我看韩大将军不会如此。”
“哦?”耿卫国疑惑不已。
范天奎接着道:“当今晋云国外有众敌环伺战火不休,内有匪祸横行民不聊生,国家已经危若累卵。双狼关乃天下第一雄关,常驻兵力十五万,已然调走十万有余,只剩五万守军提防钟离国进犯已经十分勉强,兵力如此薄弱,当此之时,韩大将军绝不会自斩大将以自损而壮敌势。一旦双狼关失守大半个晋云国就再也无险可守,钟离国大军进犯,国将不国。韩大将军定然承担不了如此后果,所以,此时哪怕是一名刚入伍的新丁,他都不会轻易舍弃。若是韩大将军问罪,我等兄弟下跪求情,你再认个错,只怕顾忌到当下局势,顶多罚你一顿军棍,人嘛仍在军中戴罪立功。待到此次战争结束,你可就得小心点,别再犯错,让韩大将军再抓到把柄,到时候新账旧账一起算,只怕神仙也救不了你。”
耿卫国听完这番结论,心下当即宽慰不少,但还是有些疑惑:“军中的几个老弟兄调走了大半,剩下的几人深交远不如你我,就算全都帮我,分量还是怕不够,没有满帐将军全部求情,这个台阶可不好下。”
范天奎道:“这好办,你去请残刀段军帮忙。”
耿卫国道:“这人心高气傲,我与他一向没什么来往。”
范天奎道:“我与段将军略有交情,此人爱财。你听我一言,将你在双狼峡驻地内所有财物变卖,送给将军,由他出面领导众将一齐为你求情,此事就妥了。”
耿卫国一听心里顿时欢喜:“若是将军为我说情,我定然无恙。只是……”
范天奎道:“只是什么?你还舍不得你那些财物?留着小命,凭你在军中的地位,少得了下面士卒孝敬?今天送出去,明天不就回来了嘛,这都想不通?”
耿卫国急道:“不是!我怎会贪恋那点财物?只是双狼峡内家里值钱的东西若要立即卖掉,一时间也不易找到好买家。还有些许物件只怕还要几大车才能载完,大张旗鼓送过去难免被人说闲话。还有一些地产,如何送法?”
范天奎这才明白,自拍胸脯道:“这好办,你且将财货写下,由我作保,将来一点一点慢慢变现折兑银两送于将军。这不就解决了?”
耿卫国这下终于宽心,举起几案上一摊清水,笑道:“有劳范兄,我这以水代酒先谢过了。”说罢又豪饮一坛清水,闲谈几句就回去歇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