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何谦以为,生死荣枯的力量最是强大,只要好好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旦死了,才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所以当他再度睁开眼的时候,心下的惊骇无以言表,当然此刻他也无法言表,因为他竟然变成了一个婴儿,用绸带牢牢地绑在了一个女子的身后——他是闻到了一股甜腻的母乳香才判断出这是一个刚刚临盆的女子,只是他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这重活一次的机会,接下来他便见到了令他毕生难忘的画面:
只见明晃晃漫天都是细密的火光,那是燃烧着的箭雨,而目标正是他所在的方位!
霎时间他忽然感觉自己像是乘上了风,眼前的景色不断飞逝,耳畔的风声凌冽而尖锐。躲过了这一波箭雨,下一瞬身后便响起了他上辈子最熟悉的声音,那是冰冷坚硬的刀锋割开血肉的闷声,然后便是一道血柱自他眼前喷薄而过,与此同时扬起来遮住这血色夜空的,是女子如瀑布般漆黑的长发。
电光火石间女子已经瞬杀了数人,这些人看起来像是阻拦的卫兵。眼看着已经冲到了城门前,即将逃出生天之际,两座铁塔般的身影重重的降落在面前,他们竟是从高高的城墙之上跃下。那是两个身形魁梧的光头汉子,一者单手持佛珠而笑如佛祖拈花,一者双手操干戚而舞如夜叉降世,女子知道这是遇上硬点子了,于是停下脚步隔阵相对,距离虽不近可对双方而言都不过转瞬,高手对决,人未至气息就已经率先锁定了对方。
划破如此紧张氛围的是一阵夜枭般凄厉的女人啼笑。
“哈哈哈哈哈我终是等到了这一天!”开口的是一个宫装打扮仍不失飒爽英武的贵妇,手上的长鞭挂满了险恶的倒刺,原本清丽的面容此刻堆砌上了歇斯底里的狞笑。在她身后,更多数量的卫兵渐渐集结起来。
“拿下!”
笑面和恶脸和尚骤然发动,武器挥舞间带着一股腥臭的劲风,可见都是淬了毒的,女子只得屏息敛神小心应对,她剑锋过处连空气都带着一连串的噼啪响声,如迅涛,如奔雷,以一敌二竟是丝毫不落下风。奋勇一击同时逼退两人,女子不再恋战转而向另一边逃去,转过神才发现周围竟是被宫装贵妇拉起了无数根引线,线的另一头直埋入地下,显然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一时间竟退无可退。
“早知道你这贱人厉害的紧,不想竟是如此了得,笑面弥勒和丧脸夜叉同时出手都奈何你不得。好在人算不如天算,昔日里大景国危亡之时我父兄布下用于殊死一搏的巷战地雷,今日就要在我手里发光发热了,妙极妙极呀!”
“我若全力一搏,你便是将这一带夷为平地又如何,照样性命难保!”
“呵呵!你以为我还会在乎吗!我父兄生前为国为君立下多少汗马功劳,我对陛下又是何等真心!哪料江山初定,百废待兴之际,他便被你这贱人迷得神魂颠倒,只要能将你的命留在此地,我才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呢!”
“你也是被他骗了!为那样一个人,不值得!”
“住口!”姚姬的眼眶越瞪越大,“你知道一个弃妃的绝望吗!怎地我的毕生所求,在你这里竟一文不值了?!”
女子心知和这丧心病狂的疯女人是理论不得,也没空去深究宫里“那位”被自己那般重创后,是如何在这须臾之间便组织起这天罗地网。她只知道这将是她此生最重要的一战,成,便有未来可期;败,便要连累了自己的孩子。
面前是挥舞着毒蛇般软鞭冲过来的恶妇,身后两大凶神的身影已经盖过了天边惨淡的月光,面对此情此景何谦也不由头皮发麻,还未回过神来四人已经战在一处,眼看越斗越凶,那贵妇不愧出身将门世家,身手也是相当了得,以一敌二女子尚能支撑,三人齐上压力顿时大了不止一个数量级,一招一式间她的动作开始变得吃力,然而却是不敢丝毫放松,这三人的淬毒兵器用心之险可想而知,稍微擦破点皮估计就得双双命陨于此。
恶僧武器上腥臭的味道让何谦烦闷欲呕,他直到此刻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以一个成年人的清醒意识在一个婴儿的身体中,感官会被放大到何种程度。这具身体仿佛是先天不足,本就十分虚弱,心口一直隐隐作痛。尚未喝足奶水又长途奔波,此刻感觉马上要到极限了。可他也知道现下绝不是自己可以轻举妄动的时候,只得拼命忍着,好在他从前最不缺的就是毅力,挺住这么长时间愣是一声未吭。
尤其当他看到这女人每当战至酣处,总是下意识地提气转身,下腰耸肩,唯恐将自己暴露在敌人的爪牙之下的样子,就忍不住生出一股孺慕之情,这是他上辈子从未体验过的,被被人捧在心尖儿上保护着的感觉。
可他不作声不代表场中高手感知不到这个小小婴儿的状况,越发急促的呼吸声,渐渐变得微弱的心跳,场上四人无不是一清二楚,宫装恶妇一面把软鞭挥舞的密不透风,封死母子俩所有的退路,一面“好心”提醒道:
“好妹妹,刚刚分娩身子还没恢复吧,不妨歇息一下补补气血呢!”
“小皇子怕是也没好好哺育过呢,你纵有千般不是,回宫里去好好认个错,看在这孩子身上流着陛下的血份儿上,你再说几句好话服个软,没准儿还能留个全尸呢!”
“放心,我没有孩子,未来一定替妹妹好好“疼爱”他,放心,呵呵~”
这语气听在旁人耳中还以为二人交情甚笃,字字句句却是恶毒无比,势要刺激战场上女子心神,而她所戳的点却又异常精准,独自分娩的苦痛,被丈夫背叛的愤懑,以及对初生孩子的爱,无不在蚕食动摇着她的战斗意志。
如此危急之际,百般折磨之下女子的心田忽地变得一片空明,眼前强敌的动作在她眼中仿佛被慢放了一般,“哐当”一声,硬接下两僧佛珠和干戚合力一击,那把斑驳破败的宝剑终是不堪忍受,从中间一断为二。恶妇见状心头狂喜,准备已久的杀招蓄势待发,就要结果此人性命!
仿佛平地一声惊雷,狂风携着音爆,无论姚姬抑或笑怒双面佛都是当世少见的高手,在这真气乱流中竟是都稳不住自己的身形跌倒在地。
远处深宫里传来悠远的一声叹息,他知道她也终究得窥“大道”了。
“也是,那样聪慧骄傲的女子,肯自折双翼跌入凡尘已是万般难求,怎可能期待她停下脚步呢!”
“怎么可能,贱人你究竟在玩什么把戏!”此刻姚姬鬓边发丝已乱,心下更甚。
“我何千曜,俯仰无愧于天地,行事无愧于本心。此间!自然去留随意!”
说罢,她轻飘飘一掌劈向重新袭来的怒面恶佛,平掌推出看似娇柔无力,掌下这恶脸僧人却是脑浆迸裂七窍爆血而亡,甚至没有过程。
女本柔弱,为母则刚!
见状,笑面佛倒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眼下这强敌的气势和实力分明就跟之前不可同日而语,在性命面前,权势富贵犹如过眼云烟,一个转身纵跃,他竟是连师兄的遗体都不再理睬,远远遁去了。
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的还有一人,姚姬狂叫着挥鞭攻进,却仿佛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墙,寸步难进,倏忽间一巴掌扇了过来,直把她打得翻倒在地上,虽说伤得不重,但此般羞辱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
“你父兄平定乱世,收编流民,协助这自私的皇帝建起了泱泱大国,凭军威震慑四方不敢再起暴动,实是立下了不世功劳!总归是死生不复相见,看在他们面上,你我过往恩怨,这一巴掌就此揭过!后会无期!”
说罢,她深深看了一眼来时的方向,漆黑的宫墙在惨淡的月光下冰冷而森严,巍峨的飞檐和睨柱张牙舞爪,仿佛随时择人而噬。思绪渐渐平息,于是她再不留恋,挥袖转身便要离去。
姚姬便是在此刻引爆了惊雷。
“你我的仇怨若没有一人先死是决计不可揭过的!同归于尽吧!”昔日里清秀的面容此刻只剩下满目的狞厉。
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冲天的爆炸和燎原的火势竟是半点无法靠近这个女子,她整个人仿佛与周围隔绝在了不同的世界,充满怜悯地看了自己一眼后便消失在火光中,像一抹墨色被轻轻抹去一般,片刻不曾沾染外界的烟火气。
姚姬可能终其一生也无法理解对方到了何种境界,竟然连炮火也不能留下她,就好像她也无法理解,为何宫里那位的目光,从来不肯在自己身上停留。
当燎人的火舌冲向她自己的时候姚姬方才如梦初醒,看着身边死伤的兵卒,终于只能自食恶果……
提气轻身,片刻不敢大意地奔出相当远的距离后,何千曜寻了处僻静的凉亭停歇下来,此刻闷在喉头的一口鲜血终是再也憋不住喷将出来,刚刚分娩过的身子,纵然是突破了境界修为更上一层楼,连番的恶战,长时间的奔跑,过程中还得不断过真气给怀中身体状况堪忧的孩子,饶是她一生中身经无数战斗也逼近极限了。
匆匆给孩子哺育完毕,看着他悠悠醒转,一颗母亲的心终是暂时放下,这么长的时日以来,喜悦的情绪才头一次爬上眉梢。
所以何谦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番这样的景象。这个女子名叫何千曜,是他这具身体的母亲,是在强敌环伺之下护他周全的人,连日的奔波让清丽的容颜憔悴不少,发丝也散乱了。可就是这一笑,竟让上一世混迹各种声色场所,见过不知道多少绝代佳人的何谦无比动容。
“再没有比她更美的女子了!”何谦心想。
罢了罢了,重活一世,虽说是在自己全然陌生的世界,但能有一个如此爱自己的亲人,不枉他走这一遭了,此刻何谦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不想久久凝望着他的母亲却潸然泪下。
“谦儿,对不起,是娘不好,让你出生便遭此大难……”
是说我这一身伤病吗?不打紧的,此刻何谦想伸手为她拭泪,无奈根本提不起劲,这具身体自内而外仿佛千疮百孔,哪哪都不舒服,唯有心口一处温热,正向四肢百骸输送着阵阵暖意,就是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自己这是转生了一副病秧子身体?想想也挺倒霉的,不过何谦死过一次的人倒是乐观的很,冲着母亲呀呀地笑了出来,此情此景下倒也感染到了她。
“无非也就五种药材,碧落黄泉,娘说什么也要替你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