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阵冷风过去,漫漫风雪无声无息地延展着,不着边际。
自高崖上一跃而下之时,容若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待他抱着沈宛从高处跌落后,立刻拉开了背部暗藏的降落伞,这还是他那日潜入飞英塔所用之物,没想到今日竟派上了用场,高崖之上,风霜弥漫,张开的大伞借着风力,载着二人从万丈高崖之上翩然而落,竟将二人护得极为周全,毫发无伤。
然而悬崖之下是一片茫茫雪原,四野荒无人烟,不得已,容若只得带着沈宛茫然北行,希望可以遇上村落人家。
然而越往北行,景象越是荒凉,除了满目雪山和汩汩冰河,难觅人踪,其时天寒地冻,地下积雪数尺,难行之极,若不是他们武功卓绝,这般一味奔走,就算不冻死,也早陷在大雪之中,脱身不得了。
行到第三日上,天色阴沉,看来大风雪便要刮起,一眼望将出去,前后左右尽是皑皑白雪,雪地中别说望不见行人足印,连野兽的足迹也无。容若四顾茫然,便如处身于无边无际的大海之中,风声尖锐,在耳边呼啸来去。容若知道早已迷路,数次跃上大树瞭望,四下里尽是白雪覆盖的森林,又哪里分得出东西南北?
自与容若重逢后,沈宛自始自终都沉默着,仿佛悬崖之上那场交谈并不能让她真正释怀,她的心里,似隐隐泛着某种不祥的感觉。
这一日傍晚,容若找到一处避风的山洞,扶着沈宛进去休息,一连三日,他们只喝水,未饮食,身体早已虚弱不堪,容若生怕沈宛受寒,解开自己长袍将她裹在怀里。他虽然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但这时茫茫宇宙之间,似乎使剩下他孤零零一人,也不禁颇有惧意。倘若真的只是他一人,那也罢了,雪海虽大,终究困他不住,可是他怀中还抱着个昏昏沉沉的沈宛!
实在饿得慌,想打只松鸡野兔,却也瞧不见半点影子,寻思:“这般乱闯,终究闯不出去,且在洞中憩息一宵,等雪住了,瞧到日月星辰,便能辨别方向。”在山洞里坐定,容若捡些枯柴,生起火来。火堆烧得大了,身上便颇有暖意。
容若抱着沈宛,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半睡半醒之际,他忽觉怀中的人微微动了动,立刻被惊醒,却发现沈宛正一个人扶着墙壁,向洞外走去。
容若急忙唤道:“宛儿,你去哪里?”立刻伸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
沈宛凄然道:“我不想拖累你,这里风雪虽大,你一个人走出去并不碍事,可这几****一直为我灌输内力,又从未进食,身体已虚脱不堪,我不想再连累你,你就放我出去,让我在风雪里自生自灭算了。”
容若强行将她抱在怀里,压住她的挣扎,抱着她缩在火堆旁,“宛儿,我费尽了千辛万苦才找到你,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了。”
沈宛的身体缩成一团,靠在他的怀里,耳鬓厮磨之间带来了些许温暖。
容若皱眉道:“宛儿,为什么你会虚弱成这个样子,自你修炼了阴月宝典以后,功力应该提高了不少,怎么会……”
沈宛幽幽地叹道:“其实卢姐姐的乾坤圣法,只救了你一个人,我体内的曼珠沙华之毒,并没有拔出干净。这些年我以阴月宝典的功力来克制毒性,做到不悲不喜,抛出一切****,倒也支撑到今天。可是再见到你之后,我便克制不住自己,每一夜都沉浸在对你的思念中,本来渐渐压制下去的毒性再一次反扑,我……我真的没办法了。”
似乎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她虚弱地咳嗽着,脸色苍白。
容若心中一痛,将她抱得更紧,“宛儿,原来你一直在为我吃苦,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沈宛虚弱地微笑着:“自从那一****额娘……”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眼中露出哀伤的神色,“容若,我看了那手帕,也知道了我的身世。我的亲娘居然杀了我的养父,你说这是不是天底下最讽刺的事。”
容若叹道:“宛儿,你别难过了,如今额娘也不在了,就让所有的往事随风而散吧,忘掉那些恩怨纠葛,那都是上一辈的恩怨,与我们无关。”
沈宛微微一颤,别过头,让一滴眼泪落进雪里,“她……走得还安详吗?”
容若道:“额娘以舍利的能量开启五行定元阵,此时她一定已经实现了她的愿望。”
“这样就好。”沈宛低声说道:“那一夜之后,我带着雪儿离开灵山,一路北行,那时候我心里矛盾极了,只当你额娘杀了我爹,我们两个人再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了,只想走得越远越好。就这样,我和雪儿来了盛京,之后在烟月馆安顿下来,鸨母见我长得好看,便让我跳舞为生。可我不愿见陌生人,便订下了许多规矩。也不知为什么,那些王公贵族们明知我有许多古怪的规矩,还非要嚷嚷着见我一面。”
容若淡淡一笑,道:“就因为你神秘美丽,才引得那些人遐想,将你当做仙子。”想起她身体的状况,忙问道:“后来呢,你是如何压制住花毒的?”
沈宛道:“曼珠沙华之毒与阴月宝典的功法相生相克,每当花毒发作之时,我便运功抗衡。后来我发现,每当我思念你的时候,花毒发作得就越厉害。我想起医书里记载的‘十二少’、‘十二多’的正反要诀,即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语、少笑、少愁、少乐、少喜、少怒、少好、少恶。行此十二少,乃养生之都契也。多思则神怠,多念则精散,多欲则智损,多事则形疲,多语则气促,多笑则肝伤,多愁则心慑,多乐则意溢,多喜则忘错昏乱,多怒则百脉不定,多好则专迷不治,多恶则焦煎无宁。此十二多不除,丧生之本也。为了压抑花毒之外,我除勤加修炼阴月宝典的功法之外,便修炼那“十二少”要诀,渐渐的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将自己当做死人一般,却也不觉寂寞难遣。”
容若听她说得平淡,然而各中艰辛绝非常人所能想象,不觉心中微微苦涩。
沈宛接着道:“可自从你来之后,我又开始胡思乱想了,每日只想着你我之间再无可能,不觉又添愁苦,可一想到又见到了你,反而觉得十分欢喜。就这样什么少语、少笑、少喜、少乐的禁条,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不知不觉间,花毒又反扑过来。”
“宛儿,我真是该死。”容若懊恼地说道:“我一心一意想找到你,却不想自己总是给你带来灾难。”
沈宛道:“容若,有一件事我要和你说,虽然卢姐姐为你驱除了花毒,可曼珠沙华毒性顽固,无法一次拔净,唯有以雪天莲蕊,才能净化残留的余毒。”
容若以自己的下颚抵着她的头,柔声道:“与你受的苦相比,我受的苦又算得了什么。”
忽然间,容若只觉得头脑一阵眩晕,接着身子一软,一丝力气也提不起来,他以为是饥饿的原因,可手一抖,才发觉沈宛已挣脱了自己的怀抱。
“宛儿……你……”容若目光霍然变得雪亮,“是你……”
沈宛冰冷纤细的手指一寸寸抚过他的面颊,眼中泪光盈盈,“容若,倘若我不走,今晚我们都会死。”
容若用尽所有力气拉住她的手,急切地唤道:“宛儿,不要走,你放心,我会背着你翻过这座雪山。”
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幽黑冷凉的目光里,是不容反驳的决然,“胸口是最贴近心脏的地方,你靠着我的胸口就不会冷了。”
他的声音裹挟在呼啸的冷风里,却仿佛凝聚着某种奇异的力量,声声回荡在她的耳畔。
沈宛别过头,不去看他满含深情的眼睛,否则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够狠下心肠,只是凄然说道:“雪山之后是另一座雪山,你能背我翻过多少座雪山?”
容若咬着牙,鼻息间透出粗重喑哑的声音:“背到我死,一定把你带到天涯海角!”
沈宛眨了眨眼睛,想要凝聚起一丝力气再看一看容若的脸,可是她忽然发线视线已越来越模糊。
“如果我的眼睛没有被这场雪灼伤,我现在最想看到的是你。”
沈宛扶着冰冷的墙壁,俯下身,在容若的额头上轻轻一吻,然后附在他耳畔,低声说道:“雪天莲蕊我一直缝在你的领脚,天亮之后,忘了我。”
说完这句话,她一个人出了山洞,在茫茫风雪中徐徐前行。
山洞里,火光一点点暗下去,容若却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那些火光一点点冷却,仿佛下一刻就会化成一地灰烬。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容若总算恢复了力气,禁制一解,他便迫不及待地追了出去,不知何时,雪已经停了,天光一片湛蓝,显得高远而苍茫。
阳光下,雪原上泛着点点银光,容若微微睁眼,便觉眼前一片明亮,带给眼睛隐隐刺痛。
然而容若却不管不顾,大声喊道:“宛儿……宛儿……你在哪里啊?”声音在雪谷震荡,发出回响。
看着四周皑皑的白雪,容若忽然觉得一直支撑自己走过来的那根弦断了,双膝再也无力支撑厚重的身体,他一下子跪在了雪地之上,将头埋在雪里,任由冰冷的积雪在他脸颊旁融化成一滩滩水渍。
好不容易才找到宛儿,却再一次眼睁睁看着她离开。容若受够了这一次次的生离死别,他忽然仰天大啸:“老天爷,我纳兰容若的性命在此,有本事你便取走!我受够了一次次分离,你若有种,就给我来一个痛快的,也好过这一刀刀的凌迟之苦。”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敢如此怒骂苍天。
寒风呼啸过耳,宛如神灵谴责的声音,在严厉地训斥他的无礼。隐约间,仿佛有一丝什么声音夹杂在那些粗粝的风声里,丝丝缕缕地流淌,宛如清泉。
他在不知不觉间便朝着那个声音的来源望去,“是谁?”在心力交瘁的恍惚中,忽然间那一缕清泉般的声音停顿了,代之以一个轻灵的声音,吐出一些莫名的音节。
容若努力睁开眼睛,向着远处眺望——梦幻般的,他看到万里天光笼罩着一座闪着金光的古城。雪山里的寒气蒸腾变换,他居然看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场景:远处的天际,雪山在阳光的照耀下焕发出火焰般跳跃的光,而山下不远处矗立着一座古城,高大的城墙,宏伟的建筑,尖顶圆拱的教堂,雕刻繁复的庭院……历历在目,勾勒出一副奇异的景象,一切宛如梦幻。
下一刻,他忽然觉得疲累无比,就此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容若才恢复了意识,慢悠悠地睁开眼睛,他似乎未曾适应眼前明亮的光线,微微睁眼,便看到一个圆形的穹顶,上面悬挂着一盏点满了蜡烛的吊灯,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
容若揉了揉脑袋,双手撑着床,起身四顾,才发觉自己所处的室内陈设华美而精致,却绝非中土所有,带着浓重的异国情调。
“我这是在哪里啊?”容若揉了揉太阳穴,神智略微清醒,正在这时,那扇线条流畅的雕花大门打开,容若紧紧盯着门口,不多时,只见一个衣着光鲜华贵的年轻女子施施然走了进来,那少女肌肤胜雪,身材纤细而苗条,高鼻深目,一双眼睛竟是奇异的宝蓝色,宛如蓝色的宝石,金色秀发在头顶绾了一个美丽的发髻,看上去端庄而高贵。
那女子见容若醒来,面带微笑地走来,开口对容若说了一些异国语言。蓦见那女子,容若便知她是俄罗斯人,听她开口说话,更是确定无疑。
“中国人,你醒了。”那女子用俄语问候容若,生怕他听不懂,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
容若在京城时为了与俄罗斯使臣打交道,学过俄罗斯语,自然能听懂那女子说话,于是同样以俄罗斯语答道:“小姐,是你救了我吗,谢谢你。”
那女子一听容若居然也会说本国的语言,笑逐颜开地道:“原来你会说我们的话,来了中国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见中国人呢。我去打猎,看见你昏倒在大雪中,就把你给救了回来。对了,除了你之外,我还救了一个中国女子。你们都昏倒了,是遇上什么麻烦了吗?”
容若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地追问道:“那个中国女子……好像是我的朋友,你能让我去见见她吗?”
那女子眨了眨宝蓝色的眼睛,微微笑道:“当然可以,你跟我来吧。”
容若起身下床,跟那女子走出了房间,来到了走廊,只见这走廊呈螺旋形,花砖铺地,墙上刷着金漆,还挂着一幅幅油画,廊柱和穹顶都雕刻着繁复的花纹。远处开了几扇镂花大窗,透过窗户,还可以看到远处连绵的雪山。
那女子一边走一边说道:“我叫做索菲娅,你叫什么名字呢?”
容若信口说道:“我叫道林格夫,多谢索菲娅小姐救了我。”他随口编了一个俄国人常用的男子名,继续道:“索菲娅小姐,冒昧请问,我这是在哪里?”
索菲娅嫣然笑道:“你在我们的城堡,这里是雅克萨,是我们沙俄帝国在中国黑龙江流域建立起的据点。”
容若登时心里一惊,暗自寻思:“天啊,我居然在巧合之下来到了雅克萨腹地,看这索菲娅装束华贵,身份想来不低,说不定是沙俄贵族。沙俄在雅克萨建立据点,公然侵犯我东北边境,本是强盗行径,可这索菲娅竟说得如此轻松,当真是丝毫不以为耻。”想至此,虽然索菲娅救了自己,容若心中对她的感激之情立刻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