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不解之事,容若总算弄清了始末,怪不得他第一次见座敷童子便觉眼熟,他对自己不敢得罪,怪不得那日玄度使劫走雨蝉,让自己远离这场纷争,原来这一切都是额娘的意思。
额娘的手腕竟如此厉害,不光助阿玛在朝堂上平步青云,更加在江湖上建立了天尊宫,这许多年来,额娘的手恐怕已染了不少鲜血吧。
“额娘……”容若颤声道:“就算您要报仇,杀了当年的那些凶手就好了,为何还要弄得整个武林天翻地覆,这样会不会太过分了……”
懿贞看着容若,无奈地叹道:“容若,你就是心地太善良了,你可知当年围攻皓杰的,全都是武林正派的人,他们受人挑唆,做出这等下作之事,既然武林正派的人杀了皓杰,那么我便要闹得江湖不得安宁,让他们没有一天好日子过。天理盟那些老鬼,若不是他们逼皓杰,皓杰又怎会受伤,怎会被人围攻而死。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对天理盟的人穷追猛打。其实有时我也在想,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可一想到皓杰和晴儿的惨死,我就觉得天下人都对不起我,我又何必手软。当年的仇人一个个家破人亡,鸡犬不留,只剩下那个始作俑者没有查出。”
容若道:“他们究竟是受了何人挑唆?”
懿贞道:“经过多年查证,我才发现,挑唆之人不是别人,正是鳌拜。”
“鳌拜!”容若更加惊愕,“怎么会是他!”
懿贞恨恨地道:“还不是为了皓杰的纯钧宝剑。纯钧宝剑是神兵利器,更传言其中藏有剑圣武学,于是鳌拜便起了窥伺之心。那时他奉先皇之命,要剿灭江湖上的帮派,于是便想出这样一条毒计,挑拨武林正道和皓杰,让他们自相残杀,最后好坐收渔人之利。”
“好狠毒的鳌拜!”再次想起鳌拜那副嘴脸,容若也恨得牙痒痒的,忽然他心中一动,想到那日额娘被鳌拜挟持入了太庙,鳌拜武功虽高,却绝非额娘的对手,莫非……
懿贞看出了他心中所想,道:“那日鳌拜的确是挟持了我,那是我故意让他挟持的。他寿宴那天,府中宝剑失窃,那把宝剑,便是我偷的,那时我才真正确定,害死皓杰的元凶,便是鳌拜。哼,我岂会让他有好日子过,当时我已知道皇上起了除鳌拜的心思,也知道你们会在那一日动手,于是便装作进宫陪老佛爷下棋,好故意让鳌拜挟持。他挟持我入了太庙之后,我立刻反过来将他制服,以截骨之术将棋子打入他的关节,让他疼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后又用银针封脑,让他神智错乱,疯癫痴狂。他害死了皓杰,我自然不会让他死得这么容易,后来皇上将他囚禁起来,殊不知他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忍受着这世上最最痛苦的折磨,我只恨没有亲自看到他悲惨的样子。终于,鳌拜在牢里挨了一个月,才咽了这口气。”
容若虽觉得懿贞的手段未免太过残忍,然而用在对付鳌拜身上最恰当不过,只是她为了一个人的恩怨,闹得武林大乱,这些年来,不知有多少人枉死在她手中。想到这里,容若只觉得这所有的业障,都该由自己去额娘去偿还,毕竟额娘这一生已受了这么多苦,她的所作所为,虽然法理难容,但情有可原。一念及此,不觉怅然。
“我家晴儿,如果活到现在,也该有十九岁了,正是大好的年纪。”懿贞看着容若,淡淡地笑了笑,“有时我在想,容若你这般优秀,若晴儿还活着,我真希望她能嫁给你,只可惜……”
她咳嗽几声,又呕出许多鲜血,那帕子早已被鲜血染透,此刻握在手里,湿漉漉的,懿贞想把帕子扔了,容若却叫了一声:“哎呀,糟糕。”盯着帕子看了半晌,道:“额娘,这帕子是宛儿送给我的,说是她爹给她的,让她好好藏着,我见额娘伤势严重,就忘记了。”
懿贞道:“你回去以后让青窈给你洗一洗,还能变回原样。”她将帕子交到容若手里,忽然眯了眯眼睛,盯着那帕子看了半晌,容若也觉奇怪,一看之下,才发现帕子上不知何时竟然浮现出一行行文字。
懿贞皱了皱眉,将帕子拿起来细看,忽然间面色凝重,眼神犀利,容若见额娘样子古怪,不敢打扰,懿贞一边看,一边流泪,容若见额娘伤心难过,急忙将帕子拿过来,就只见帕子上是一行完整的笔记,原来那些字是用药水写成的,一遇到鲜血,便会显现出来。
这本是沈剑轩留给沈宛的东西,容若不知为何这般神秘,于是盯着那些文字看了一遍。原来那些字竟是沈剑轩写给沈宛的一封信。
“宛儿吾女亲启:宛儿自幼可爱,承欢膝下,父心甚慰,有女如此,父虽死亦无所憾,唯一事难以挂怀,亦与其母有关。宛儿非受之父母发肤,儿尚在襁褓,遂遭意外,父于帝都外雪叶岭拾之,此后悉心抚养。彼时父妻青迦诞下一女,随即夭折,父不忍吾妻心伤,便谎称儿乃吾夫妇二人之女,以安妻心。此事经年,后机缘巧合之下,父得知儿乃四弟皓杰之遗孤,四弟遭逢意外,葬身荒野,天意之巧,让儿与父结缘。儿生母乃英亲王阿济格第四女爱新觉罗懿贞,四弟逝后,难觅其踪,至多年之后,为父方得巧遇,暗中查探,发现此人乃天尊宫主,江湖魔头。父唯恐宛儿与之有血缘之亲,以此遭天下人共厌,遂隐瞒至今。宛儿与纳兰公子之事,为父多加阻挠,只因你二人乃亲兄妹,世事多变,感叹无常,望宛儿好自珍重,父慎告之。”
容若看完这封信,手一抖,帕子便落在地上,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种异样的震惊——为什么会是这样!
忽然,懿贞惨叫一声,悲笑道:“我为她祈祷了整整十九年,想不到她还好端端地活着,晴儿……居然就是沈宛,沈宛居然是我的亲生女儿!”
她踉跄着起身,来到神龛前,抱着陆皓杰的灵位,一会哭,一会笑,“皓杰,我们的女儿没有死,她居然还活着,她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说着说着,她忽然泪流满面,跌倒在地,容若露出喜色,扶起懿贞,道:“额娘,您别哭,原来宛儿就是您的女儿,沈大侠以为她与我是兄妹,所以才一直反对我们,可是我和额娘没有血缘关系,那么我和宛儿便不是兄妹。额娘,您的女儿还活着,您应该高兴啊。”
懿贞沉沉地叹息道:“容若,你不知道,我和晴儿之间的母女关系,已再难挽回了。只因为沈剑轩正是我杀的。”
容若悚然一惊,愣了半晌,“额娘,您为什么要杀沈大侠,难道只因为他是天理盟的人吗?”
懿贞道:“额娘只是气不过,若非沈剑轩多番阻拦,你和晴儿便不会被逼得走投无路,你们也不会身中曼珠沙华之毒,不会受那么多苦。”
她心中悲愤难抑,激动之下,流血不止,“沈剑轩,你好狠啊,明明知道晴儿的身世,却不告诉她,害得我们母女对面不识,隔阂了一生。”
她看着容若,心痛地道:“容若,你知道吗,当时见你在灵山上中了毒,额娘便迁怒晴儿。其实当初额娘反对你们,也是因她是沈剑轩的女儿,额娘不愿让你和天理盟有任何瓜葛。额娘是当着晴儿的面杀了沈剑轩,之后还故意让她看了我的样子,将她逼走,让她永远恨我,更加永远恨你,我成了她的仇人,她便不能和你在一起。可额娘这么做,只是想彻底斩断你们之间的纠葛,不愿让她耽误你一生,没想到到最后,居然是额娘一手促成了我们三人的悲剧。我的亲生女儿会永远恨我,她和你之间,也不可能再有什么结果了,这一切都是报应啊,报应啊……”
她哭得撕心裂肺,哪里还有半分尊荣,此刻她不再是睥睨天下的天尊宫主,不再是高贵尊崇的相国夫人,只是一个悲伤而绝望的母亲。
容若抱住额娘,颤声道:“额娘,这不怪你,宛儿她若明白了其中的因由,也必然不会怪你。”
“会吗?”懿贞无力地跪倒在神龛前,虔诚地看着灵位,“晴儿她会原谅我吗,我这个娘亲罪孽深重,染血无数,或许这就是上天的惩罚,让我们母女错过了一生。”
容若道:“额娘,您放心,他日我再见到宛儿,一定会将个中因由解释清楚,你们母女连心,宛儿她心地善良,必不会怨恨你。”
懿贞渐渐平复了心绪,眼神渐转柔和,轻声喃喃:“其实得知晴儿尚在人世,额娘已经很高兴了,只要她平安喜乐,额娘便是入了地狱,也是欢喜。”
容若心中一酸,道:“额娘,孩儿舍不得您,您才刚刚得知宛儿的身世,还未和她相认……”
懿贞握住容若的手,道:“容若,额娘罪孽深重,不想再连累你和晴儿,你待晴儿真心真意,来日若寻到她,一定要好好待她,这是额娘对你最后的请求。”
容若眼神坚定地道:“额娘,您放心,我对宛儿许下过誓言,就算穷尽一生,我也定要寻到宛儿。”
懿贞释然笑道:“我的女儿能得到容若你的真情,额娘真的好开心。额娘这一生,已再没有什么牵挂了。等了二十年,现在已到了时间。”
她伸出手,转动了一下神龛下暗格的机关,暗格里,是一把古朴的宝剑,静静躺在剑鞘里,散发着不容谛视的冷锐光芒。
“容若,这把剑便是纯钧宝剑,本是皓杰之物,现在额娘将他送给你,这世上,也只有你才配得上这把剑。”
容若接过宝剑,道:“这把剑是陆前辈之物,孩儿定会好生珍惜,将此剑发扬光大,绝不辱没了陆前辈的威名。”
懿贞道:“容若,他日你若见到晴儿,记得将这把剑给她看一看,这是她亲生父亲留下的唯一的遗物,她从未见过她的生父,见了这把剑,睹物思人也好。”
容若点点头,看着额娘踉跄着站起来,走到了石室的中央的祭坛之上,神坛四周,描绘着诸天星辰的巨柱傲然向天,支撑着巨大的穹顶,清晨的阳光从穹顶的空洞中投下,在大殿上洒下琉璃般的七彩光晕。让这恢弘而荒凉的神宫变得圣洁无比。
容若看到额娘慢慢走到神坛中央,急忙唤道:“额娘!”
懿贞一身黑色的羽翼在清晨的阳光里,渐渐变得暗淡,仿佛夜色在镜中的倒影。
她对容若淡淡一笑,笑容宁静:“容若,额娘苦心布置了这五行定元之阵,为的便是打通生死轮回,追随皓杰前往彼岸,所有今生未了的心愿,额娘只期待可以在来生完成。不要为额娘的离开而感到悲伤,这是额娘的解脱,你该为额娘高兴才是啊。”
容若已哭得泣不成声,却强忍着悲痛,缓缓点头:“额娘,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宛儿。”
懿贞道:“额娘死后,你就带着心童离开飞英塔吧,出塔之后,地宫便会自行爆炸,将这里所有的一切埋葬。记住,不要对任何人说起额娘的身份,额娘不想你因为额娘的缘故,无法立足于天地。”
泪水模糊了眼眶,容若忽觉内心的悲伤排山倒海而来,一直支撑着自己的力量,也仿佛在这一刻轰然坍塌。
他不禁深深跪倒在地,看着额娘走向了祭坛。
懿贞俯身,默默跪拜,这一刻,她终于放下了所有的骄傲,虔诚地向神灵祈祷,希望诸天神佛可以听到她的乞求,赐予她一次救赎的机会。
巨大的彩色图卷在她身下延伸开去,仿佛要覆盖天地尽头。神佛、菩萨、金钢、魔鬼、人畜,都各居其位,七彩陆离,那么华美,那么庄严。却将她衬托得无限渺小,仿佛只是十里锦绣上的一只蝼蚁。
她默默运转三颗舍利的能量,启动五行定元之阵。
袅袅梵唱自她口中吐出,轻如梦呓,仿佛在诉说着她一生的无奈和悲凉,却又充满了对来生的憧憬和向往。
她已忘记自己花了多少时间、耗费了多少心血,才用微茫的流沙,绘制出这个阵法的法图,如今,身处法图之中,她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命运的转轮之上。
她希望自己的虔诚可以感动上天,换来一个奇迹。
渐渐的,她感觉到命运的转轮开始在她身下旋转,转过她的前生后世,将她最美丽的韶华,镌刻成回忆。
只有当一切迅速化作了回忆,她才能从过往的悲伤里解脱,乘一叶扁舟驶向彼岸,去寻找逝去的流年。
她展颜微笑,向着鼎盛阳光,缓缓张开衣袖,扬起一缕清风。
这风本来是那么细,仿佛就连一粒尘埃都吹不动。
然而,渐渐地,万亿彩沙中,有了一粒沙子轻轻战栗,动摇,挣扎,终于脱出了图案的掌控,向天空飞去。而后,越来越多的沙粒追逐它,腾空而起。最后终于化为一场龙卷。
容若只觉得那道龙卷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错乱了时空,切断了因缘。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却发现正座神殿一如往常,只是神坛之上,那个黑衣女子,却已不复存在。
她就宛如一片琉璃,在这场龙卷之中,一寸寸,被风吹散。
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容若不知道额娘是否实现了她的愿望,前往彼岸,去追随心爱之人的步伐。
他只知道,在最后一刻,他在额娘的脸上看到了解脱的微笑。
这样,便足够了。
困缘难测,天意难问,能做的,不过释然一笑而已。
他轻轻抬手,指尖触向光芒中心。
光影斑驳,不可知的因缘再度运转。
却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缘已尽,情犹在,此生未了,相待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