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容若不知是如何挨过去的,等荣安和马尔赛发现他时,他的盔甲已经结了冰,整个人也已在风雪中奄奄一息。
回城后,他昏迷了七天七夜,大雪也下了七天七夜,望之一片银白,仿佛天下缟素,只为一个逝去的人而哭泣。
然而无论是城外的杀伐,还是雪花的陨落,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就那样沉睡在与世隔绝的梦境里,静静回味着过往的种种。
因为只有在梦里,他才能回到过去和婉嫕相处的时光,看着她在桃花树下荡秋千,陪她读书下棋,给她吹笛子听。
只有在梦里,他才能看到她纯洁美丽的笑容,仿佛她不曾离去,一切还在。
虚脱如同劫尽后的余灰,轻松的旋转着,包裹他深深的疲惫,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要跌入梦境的沼泽,就此溺毙。
平西王大军即灭,城困一解,三日后援军入城,耿聚忠彻底掌握了城中的局势。
那天夜里,大雪不灭,他以额驸的身份,亲手将婉嫕葬在了萍雪湖边。
他还是没有等到她接受自己的那一天,一切太匆忙了,匆忙到让他不知所措。
福建从未下过雪,然而在她死去的时候,漫天雪飘,仿佛整片夜空都在为她哭泣。
耿聚忠清晰地记得成亲的那一日,他说过自己会等她一辈子,直到永远,可他没想到,他们的永远就是如此短暂,他知道自己这辈子是不会再爱上其他女子了,只有记忆中她的笑颜,会一直陪伴他,温暖着漫长而寂寞的余生。
七日后,容若才在病榻上悠悠醒转,满城的大雪也在他醒来后消融无踪,仿佛一切只是一场梦,从来没有存在过。
可是他却无法接受梦境的虚无和残忍,他清楚地意识到,婉嫕永远离开了自己,去了另一个世界,再也回不来了。
夜晚,他一个人来到了婉嫕的坟前,萍雪胡畔,蒹葭霏霏,遮住满目苍凉,唯有一轮皓月当空沉浮,仿佛不见人间悲苦。
容若看着那座坟墓,眼眶湿润,拿出短笛,默默吹奏,笛声凄清悱恻,化作了万千飞舞的精灵,衔着他苦涩的眼泪渐渐迷蒙,最终化作一片氤氲薄雾,笼罩着那个小小的、白色的坟茔。
一曲《白雪》,凄凉无限,掩埋了过往种种,他与她的万千因缘,转瞬幻灭,一如初冬的雪,终难久长。
飞絮在银色的月光里飘舞,夜风轻轻钻进笛孔,如泣如诉,一曲吹罢,容若已泪流满面,跪在坟前呜呜哭泣,宛如一个无措的孩子。
忽然,他想到婉嫕是那么渴望自由的生活,生前她是一只被养在笼子里的蝴蝶,死后难道还要让这座坟墓继续禁锢她的灵魂吗?
他停止哭泣,看着墓碑,怔怔出神,久久不语。
直到感觉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回过头来,就看到卫子墨手里捧着一束新摘的野花,脸上的泪痕尚未干透。
卫子墨小心翼翼地将那一束野花放在坟前,声音飘忽,浸透了浓浓的回忆:“我曾经说过,要将全天下的花都摘给她。纳兰大哥,我打算明日就离开,行遍天下,去兑现我的诺言。”
容若沉默不语,良久才缓缓地点头,语声凝重:“子墨,我不想将婉嫕关在这个冷冰冰的坟墓里,这里景色虽美,却不是她的家。婉嫕是大清的公主,我想将她的遗骸迁回京师,入葬皇陵,让她可以陪在爸爸妈妈的身边,陪在她师父的身边。”
卫子墨点点头,声音哽咽地道:“是啊,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太寂寞了,耿聚忠虽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却终究不及家人来得亲,纳兰大哥,我们一起收敛婉嫕的遗骸吧,耿世子不知从何处寻得千年冰魄,可长久保存婉嫕的遗体,我们小心些,必不会伤到她。”
说罢二人一起动手,以各自的兵刃铲土,片刻之间已将坟刨开,撬起石块,一点点掀开了棺木。
二人先闻道一阵浓烈的幽香,心中诧异,容若点燃火把,小心翼翼地向坟中照去,却陡然一惊,刹那间呼吸凝滞。
火光的映照下,棺中却空无所有,只见一袭染血的白色嫁衣,宛如一朵风干的优昙。
卫子墨摇头道:“怎么会这样,我明明亲眼看到耿聚忠葬了婉嫕的遗体,怎么会……”
看着那一袭雪色嫁衣,容若眉目间的刻痕渐渐舒展,释然道:“婉嫕本来就不是这尘世中的人,她是神的孩子,是美丽的天使,现在一定魂归天国,坐在云端看着我们。子墨,婉嫕并没有死,她只是回到了她来的地方。她是天国里的仙子,这凡尘太过污秽,容不下她洁白的心,神就将她接了回去。只有在天国,她才会真正无忧无虑,开心快乐。”
卫子墨望着那一袭染血的白色嫁衣,不由得一阵心酸,泪如雨下,心想婉嫕美极清极,只怕真是仙子。
容若轻轻叹道:“罢了,就将婉嫕葬在这里吧,给耿世子留下一个念想也好。”说罢又和卫子墨一起将棺盖合上,将坟墓重新休整了一番。
突然一阵风吹过,方才从棺材里涌出来的余香更加浓烈,只见一只玉色的夜光蝶绕着墓碑翩跹飞舞,久久不肯离去。
容若心中一痛,凝望着那只蝴蝶,他多么想伸出手,轻轻触摸一下它柔弱的翅膀,哪怕只有一下也好。
可最终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和卫子墨一起看着那只蝴蝶振翅飞走,飞跃了茫茫湖面,最终消失不见。
容若走到坟前,沉吟良久,抽出笛中短剑,手腕翻转,白衣飘然,在石碑上刻下一首铭文。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粱。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看着那首铭文,卫子墨仿佛看到了婉嫕清若芙蕖的笑靥在月光里盛放,他轻轻将一枚戒指攥在手心里,脸上现出一丝恍惚的微笑,“还记得那次我贸然闯进婉嫕的寝宫,她以为我是刺客,就那这戒指打了我,后来我本想把戒指还给她,可最后还是偷偷留了下来,这是她的随身之物,每次看到戒指,就好像看到婉嫕在对我笑。”
容若淡淡地道:“子墨,别伤心了,婉嫕一定不希望我们难过,你要赶快振作起来。”
卫子墨道:“纳兰大哥,你怎么这样说我,其实你比我伤心一千倍,一万倍,我宁愿独自承受所有的痛苦,也希望你能早点走悲伤里走出来。”
这是卫子墨对容若说的最后一句话,第二日天未亮,他便一个人牵了马,悄然出城,没有向容若作别,一骑轻尘,向东而去。
容若仍留在福州城里,有时陪耿聚忠喝酒,大多的时候,是他一个人守在婉嫕的坟前,看着纸钱纷飞,雨丝零落,一直待到夕阳西下,默默吹奏着那首《白雪》。
日月如晦,花开花落,转眼已过了三个月,草木萋萋,春日迟迟,枝头樱花初绽,纷落如雪,然而容若依然只觉内心荒芜一片,如同冰冷的雪原。
这一天他照例来到婉嫕坟前,吹了一首悲伤的曲子,然后喝光了所有的酒,倒在坟前的石碑旁,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这些时日他疏于打理,原本一个清俊如玉的佳公子已变得落拓不堪,发丝散乱,脸上尽是胡渣,再也看不到从前的潇洒倜傥。
迷迷糊糊中半睡半醒,忽觉有人拿了一块浸了湖水的手帕在他额头上轻轻擦拭,容若一惊坐起,只见一人坐在自己身旁,绿云蝉鬓,温婉秀丽,正是卢雨蝉。
卢雨蝉看到容若如此颓废的模样,心里一酸,怔怔流下一行清泪,手中却仍用丝帕替他擦拭脸上的酒渍,轻轻叹道:“你怎么变成了这样……看了都让人心疼。”
蓦在此地见到卢雨蝉,容若登时心里一清,如同浇了一桶冷水,酒意醒了大半,一把握住她的手,关切地道:“你怎么来了?”
卢雨蝉柔声道:“我在府里陪着额娘,每日听阿玛从兵部带回来关于你的消息,后来听说……听说了小公主的事,我知道你一定难过极了,真想立刻来福建陪在你身边,可那时我的伤势尚未痊愈,额娘不许,要我留在家里好好养伤。过了这几个月,薛太医已将我的身体调理得差不多了,我便让紫君和青青带我来福建找你。”
容若道:“你的伤还没好,千里跋涉,身体一定吃不消。”说罢仔细端详,见卢雨蝉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并无大碍,才放下心。
卢雨蝉见丈夫如此疼惜自己,心中甜蜜,可一看到婉嫕的墓碑,便觉心里一凉,悲从中来。
两人并肩而坐,痛苦良久,容若忽然抬起右掌,在自己脸颊猛击一掌,叫道:“是我不好,如果不是为了我,婉嫕便不会死。”
卢雨蝉看着,并不阻止,因为他了解容若,他将所有的伤痛都藏在心里,如此发泄一番,多虐待自己,他便不会再想不开了。
自守灵之日起,容若便未掉一滴眼泪,只因他心已死,眼泪也干了,他此刻能哭出来,说明心结在一点点解开,眼泪洒在坟前,打湿了点点青苔,他自责地问道:“婉嫕现在在哪,她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孤身一人,有谁照顾她、保护她啊!“
卢雨蝉幽幽地道:“你不是说她去天堂了吗,天上的神明会照顾她、保佑她,如今她正在天国的乐园里看着我们,你哭了,她也会伤心难过的。”
她在来的路上遇到卫子墨,听卫子墨说婉嫕的坟里是空的,只留下一件雪色的嫁衣,她便相信婉嫕真的到了天上。
容若抬起头来,望着天边远处,忽然似乎瞧见了什么,大声叫道:“婉嫕,我在这里,还有卢姐姐!”一面大叫,一面向前奔跑。卢雨蝉摇了摇头,生怕他悲伤过度,神志不清之余发生意外,急忙追了过去。
容若奔了一阵,停住脚步,双臂举起向天,瞧着一片云朵怔怔发呆,喃喃地道:“婉嫕,我看到你了,原来你真的在云端。”
卢雨蝉扶着容若颤抖的肩膀,抬头望向那片云,看到的却只是云,可她宁愿相信容若真的看到了婉嫕。
“容若哥哥……”耳畔传来一声轻柔的呼唤,容若蓦地一震,就只见天光闪烁,云雾变幻,隐隐现出一座庭院,白玉栏杆,溪流清澈,繁花惹眼,蜂飞蝶舞,而婉嫕身穿一身白衣,身后舒展着洁白的羽翼,坐在阶梯之上,含笑注视着自己,柔声唤道:“容若哥哥,我一直都在天上看着你,看着你一直这样颓废,我不希望你变成这样。”
容若只怕眼前的一切都是幻影,下一刻就会烟消云散,急忙答道:“你不在我的身边了,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怎能不伤心?”
婉嫕温然一笑,轻轻地道:“可是我的离去并没有带走你的世界,你想我的时候,只要抬头看一看天空,当天依旧那么蓝,白云依旧那么潇洒,你就不应该哭,别忘了,我会一直在天空里看着你,守护你。”
容若只是看着她纯洁的笑靥,只觉得她渐渐舒展身后的羽翼,似要就此翩然远飞,急忙唤道:“真的吗……你真的会一直在天上看着我吗?”
“当然啦,我怎么会骗容若哥哥。”婉嫕点点头,微笑的脸庞在云端变得越来越淡,“容若哥哥,我虽然走了,可你的身边还有卢姐姐陪着你,总有一天,你一定可以再见到宛儿姐姐,那么你就不会孤单了。我在天上,你们在地上,我的心跟你们同在。我不哭,你也不要哭,真的,容若哥哥,你不要哭……”
慢慢的,她身后的羽翼完全舒展,碎光如雪,化作片片飞羽,落在容若的眼睛里,容若张开双臂,快步追去,只见白云飘飘,婉嫕逆着日光,渐渐飞远,再也追不上了。
空中忽然洒下一阵小雨,雨点落在容若脸上,容若大声喊道:“你说你不哭,怎么又哭了……”疾奔几步,双膝一软,摔在地上。
卢雨蝉急忙走过去,抱着他的头,见他晕了过去,心中一痛,抬头望着飘着透明雨丝的天空,神色宁静而虔诚,她从小修习佛法,相信因果轮回,所以她相信容若刚才真的见到了婉嫕。
“小公主,你在天上一定要保佑容若,让他一辈子平安喜乐。”她对着天空轻轻说着:“你放心,我会替你照顾好容若,我们所有的人……都不会忘记你。”
说着说着,晶莹的泪珠从腮畔滑落,低头一看,见容若眉间的刻痕已渐渐舒展开,此刻犹如熟睡的婴儿,面容安详而宁静。
但愿哭过这一回,他能忘掉所有的伤痛,重新振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