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宫里的老嬷嬷们说过,苗族的少女从小就开始学织布,年年岁岁,朝朝暮暮,从此线成纱,纱成幅,直到出嫁前,织出一件自己的嫁衣,然后穿着这件嫁衣出嫁,就会幸福快乐地过一生。
她第一次拿起梭子,是在十岁认识容若的时候,那时她就在偷偷地想,自己要织一件雪白的嫁衣,然后穿着嫁衣嫁给容若哥哥。虽然宫里的嬷嬷们说白色的嫁衣不吉利,可她却不管,依旧偷偷地织着,多年以来未曾间断。一生一世,一心一意,只为织一件嫁衣。
这是她的嫁衣,她必须小心翼翼、用尽全部心思去织,所以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没有织完。
然而不等她织完这件嫁衣,她却已嫁给了别人。可是她心里依然执着,就算不能嫁给容若哥哥,也一定要亲手织完这件嫁衣,让容若哥哥看一看。
她的歌声慢慢弱了下去,一双长长的水袖垂在地上,就如同从天幕中裁下的一道月光。
不多时,一幅冰纨在她的手腕下渐渐成形,如光如雪,没有一丝杂色。
看着这匹完美无瑕的缎子,婉嫕揉了揉指间的丝线,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透过机杼,她只见湖对面的芭蕉丛里似有人影一闪而过。
“什么人!”婉嫕清喝一声,纤指一挥,指间丝线纷飞而出,瞬间在空中织成一张大网,向着那潜入杏雨轩的人当头罩去。
那人蒙着面,从芭蕉从里一跃而出,手中长刀挥舞,登时将丝线尽数斩断。
婉嫕见他刀法大开大合,霸气有余,花巧不足,似是行伍中人临阵对敌时所用,不禁心下纳罕,暗中揣测此人的身份。
那人见行藏败露,眼里射出冷光,非但不迅速逃走,反而跃过湖面,提着刀向月台奔将过来。
婉嫕见他目露凶光,知来者不善,立刻转动手里纺纱用的络具,将那些残余的丝线一一纶束,随风引络,丝线络绎不绝地向外迸射而去,漫空错乱,向着那蒙面人缠了过去。
那人身形沉稳有力,却失了轻灵,立刻便被丝线缠住,急忙挥刀将近身的丝线全部斩断,然而长刀翻滚,用尽了全力,却发觉那丝线之上附着奇特的内力,刀锋虽利,却也难以削尽,匆忙间急忙将长刀反手推出,长刀脱手后立刻化作一道寒芒,向婉嫕电射而去。
这一掷之力重逾千斤,婉嫕武功虽高,却不敢硬接,急忙向一旁闪去,那长刀扑了个空,砍在织机上,只听喀喇一声,那块雪白的缎子已给这长刀裂成两半。
婉嫕“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顾不得其他,跪在地上拾起缎子,捧在怀里呜呜地哭泣。
那蒙面人本以为婉嫕会乘胜追击,不料她却抱着那块碎布伤心地哭了起来,先是微微一愣,随即奋力挣脱丝线的束缚,右手五指伸缩,弯成鹰爪,迅速向着婉嫕的咽喉扣去。
便在这时,一枚石子破空而来,狠狠地打在蒙面人手腕之上,蒙面人痛得缩回了手,后退数步,就只见容若踏水而来,转瞬及至。
容若见婉嫕哭得伤心,以为她受了伤,也顾不得去管蒙面人,急忙扶起婉嫕,关切地道:“怎么了!”
婉嫕已哭成了泪人,双手死死地抓着那块碎成两半的锦缎,哽声道:“容若哥哥,锦缎碎了,我的嫁衣再也织不成了……”
这雪纺是她花了无数个日夜、费尽心思才织成的,她本拟满心欢喜地将布料做成雪白的嫁衣,穿给容若看,便当自己是穿着这件衣裳嫁给他,可蒙面人这一刀,不只是毁了这幅雪纺,更加毁了婉嫕的一腔心愿。
容若不明所以,见婉嫕无事,才稍稍放心,可见她哭得如此伤心,急忙顺着她的话安抚道:“布虽然破了,可嫁衣还可以织啊。”
那蒙面人见他二人一个哭哭啼啼,一个傻傻愣愣,冷哼一声,随即向外逃窜。
容若任那黑衣人逃走,也不去管他,只忙着安慰婉嫕,直到她停止了哭泣,才将她哄回房间,问明了原委。
婉嫕始终紧紧攥着那块雪纺,不肯松手,编贝似的牙齿咬着嘴唇,大颗的眼泪落在雪纺上,转瞬洇开一圈圈泪渍。
容若见她哭得厉害,止也止不住,无奈之下右手轻拂过婉嫕的睡穴,婉嫕便毫无知觉地倒在了容若的肩头,可双手已然死死地抓着雪纺,不肯松开。
容若见她如此执拗,叹了口气,让她躺在床上,又替她盖好了被子,这才转身出门。
睡梦里,绯红的雪花铺天盖地,挟着浓郁的气息,落满了她的身体,将她埋在圆圆的坟堆里。寥廓的雪原上只有她一个人,他从她头上走过,却看不见她。她发现自己苍白得像一个纸人儿,没有重量,没有生命,只有痛苦的感觉是真实的。
婉嫕挣扎着从梦里醒来,当她看到手中那块破碎的雪缎时,只觉得自己的心也仿佛被撕裂一般。
忽然眼角有一缕微光闪过,她好奇地转过头,在窗格滤过的月光里,看到了窗外一片水光流转的雨帘,冷冷的,亮亮的,她怔怔地走到窗前,伸出手,才发现那些不是雨丝,而是丝线。
原来有人在她的窗口挂满了一束束冰绡。
婉嫕放下手中那块破碎的绸缎,来到外面,就看到容若正在将手中的冰绡挂在树枝上、花木上,挂在所有透过窗子能看见的地方。
“容若哥哥!”婉嫕来到容若的身边,看见他的笑在飘晃的冰绡里涟漪开去,宛如落满了繁星的海面。
容若笑容温和地道:“雪纺断了还可以重新织,终有一日,你一定可以织一件最美丽的嫁衣,做最美丽的新娘。”
“真的吗?”婉嫕露出一抹微笑,在星光下仰起头,看着容若,仿佛一支在雪原上颤抖着乞求雨水的花蕾,楚楚动人。“我想穿着那件嫁衣给容若哥哥跳一支舞,可以吗?”
“嗯,可以。”容若轻轻地拉着她的手,柔声道:“婉嫕如果穿上了那件雪一样的嫁衣,一定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新娘。”
“只可惜我不能穿着它嫁给容若哥哥。”婉嫕有些懊恼地叹了口气,转而明眸一闪,随即却又像小鸟一般高兴起来,笑纹从眸子的深处春水般化开。
她拿出梭子和纺具,从草地上、树枝下、花丛中随风引络,收烟束雨。它们逃走了,又飞回来,望着她,轻轻摇着,最后都在她手中金色的梭子上柔柔地旋舞起来,随着她的裙衫儿,在月光下快乐地变着颜色
王府的庭院里有人笑语深深,却也有人愁眉不展。耿聚忠坐在案前,皱眉沉思,烛光明灭,一如他的眼神,藏了太多的心事。
不一会,容若走进了书房,脸上带着轻快的笑容,耿聚忠揶揄道:“你居然还有心思笑。”
容若道:“哭也好笑也好,反正事情总要解决,我宁愿笑着去面对任何困难。”
耿聚忠道:“你倒是开朗得很,却不知你的笑有没有魅力,能够摆平军营里的那几位大将。”
容若道:“想必你也知道,今日前来行刺婉嫕的刺客就是军营里来的人,早就听说连云大营的马善均将军自创了一套斩马刀法,大开大合,威力绝伦,果不其然。”
耿聚忠道:“平野大营的燕夜辰将军,他的一手追魂夺命剑不输江湖上的剑术大家,而靖海大营的孙涌曌将军,入伍之前曾是括苍派的弟子,与现今的括苍掌门武穹青平辈论交,剑法更不在武穹青之下。你若想凭无力取胜,以你的武功,胜他三人或许还行,可若要胜过三大阵营里的千军万马,却是一分胜算也没有。”
容若道:“这次少不得要去军营亲自走一趟,必要时还要冒一冒险,险中求胜。”
耿聚忠道:“还有一件事,平西王已将军队开到了福建,他不知道我大哥被软禁,量是来逼我大哥造反的,到时候兵临城下,事情自然败露,我们必须要抢在平西王大军来犯之前收服三营。”
容若此刻才真正担忧起来:“同来的除了平西王大军,是否还有灵山派的大祭司和左护法?”
耿聚忠道:“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他们就算随军队来了,也定是躲在暗处,不可不防。听说左护法训练的那支尸人大军所向披靡,始终是我们的心腹大患,必要之时,只有使用非常的法子了。”
容若想到那群孩子,只得叹声无奈,“那么明日你我同去三大营地,拜见主帅,我也好趁机宣旨。”
耿聚忠道:“好吧,事到如今,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容若和耿聚忠一行到达连云大营时,北风裹挟着冬日的凄寒,在营外呼啸而过。这几日气温骤降,隐有欲雪的迹象,出京前钦天监的人曾算过,说今年冬天福建可能会下雪,眼见这冷沉如铁的天空,容若倒是期盼那场雪可以痛痛快快地落下来。
天气虽冷,军营里却是一派热火朝天的迹象,令人恍惚觉得正在战时。
容若和耿聚忠在一众亲兵的陪同下走入军营,大将军马善均带了十几员将军及副将亲自来迎,而孙涌曌和燕夜辰居然也在其列。
容若难得来一次军营,望着四周的高台崇营,指点赞叹不已,却好似将来意抛在了脑后。耿聚忠见其他两位将军也在,不禁有所疑虑,急忙将三位将军给容若引见了。容若的目光悠然落在马善均身上,见他面色紧张,目光闪烁,便肯定了那日行刺婉嫕的就是此人。
马善均不自在地道:“下官见过钦差大人。”
容若与众人一齐走上点将台,眼见一队队兵马在台下操练,兵强马壮,训练精熟,心想若三营联合,未尝不可以抵挡平西王的大军。
阅兵已毕,容若取出皇上的圣谕,朗声宣读,他声音清朗,中气充沛,一句句远远传了出去。广场上数万兵将屈膝跪倒,鸦雀无声的聆听。圣谕中嘉奖靖南王功高勋重,勤劳王事,镇守边陲,抚定蛮夷,属下诸将士卒,俱有辛绩,各升职一级,赏赐有差。
待圣谕读完,众将领向北磕头,叫道:“恭谢皇上恩典,万岁万岁万万岁!”众兵将一齐叫道:“恭谢皇上恩典,万岁万岁万万岁!”
容若对马善均说道:“马将军,本钦接到消息,吴三桂已挥军福建,不日就要攻打福州城,还请马将军连同燕将军和孙将军共同守城,以御外敌。”
他拿着钦差的口吻打官腔,军中大将自是人人不服,孙涌曌嚷嚷道:“三营兵马调动,我们向来以王爷马首是瞻,如今王爷卧病在床,我等不敢擅自做主,还望钦差大人明鉴。”
容若亮出兵符,振声道:“不知靖南王的兵符在这连云大营可说得上话?”
孙涌曌手下一个副将神色轻蔑地道:“三营的兵马只有王爷可以点,我们只听王爷一个人!诓这劳什子兵符来,没他娘的用处!”他出声挑衅,就有更多军士应和起哄,孙涌曌但笑不语,似等着看容若的好戏。
耿聚忠见气氛僵持,急忙打圆场道:“有我代表我大哥,各位将军还信不过吗?”
马善均冷哼道:“如今世子成了额驸,只怕一颗心都向着朝廷,眼巴巴等着公主垂青,早将我们军营里的兄弟忘到脑后了。”
听他如此出言侮辱,耿聚忠面露怒色,愤然道:“马将军言下之意,是连我的话也不听了?”
马善均冷冷地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世子还是请王爷出面主持大局吧。”
容若厉声道:“马将军,你们真想谋逆造反吗?”再对了众将高声喝道:“你们真想与吴三桂那大汉奸同流合污、置百姓于水深火热吗?”
众将黑了脸不吭声,燕夜辰见容若挑明了话,慢悠悠地道:“钦差大人,你我心知肚明,也不必再做表面文章了,今次要么你和公主不要插手福建的战事,我们还可放你们一马,要么你们便放马过来,总之我们绝不会听大人调配。”
容若怒视着燕夜辰,轩昂的眉宇间露出锋芒,喝道:“好大的口气,你真当朝廷管不了你们耿家的军队了吗?实话告诉各位,早在我来军营之前,就已让大内密探拿着皇上的密旨,替各位将军的家眷子侄们送去了皇上的赏赐。如果三营有何异动,各位的家人们……”
“什么!”燕夜辰眼中精光闪过,再也按捺不住,拔出佩剑,纵步上前,一剑刺向容若心口。
这一剑来势虽快,容若却看得分明,侧身闪过,然后欺身直进,一掌打在燕夜辰胸口。
“去——”容若喝了一声,燕夜辰被这轻飘飘的一掌带出丈外,胸口极闷,偏偏看上去毫发无伤。
两人这么一动手,恼了连云大营诸将,纷纷掣出兵器。容若望定马善均,连云大营军纪严明,只要马善均不出声,其他人不敢擅动。
孙涌曌插嘴道:“马将军,如今我们的家眷子侄受人控制,倘若不先下手,吃亏受难的便是我们家人。马将军,待我杀了这少年钦差给你看看!”他恨恨地看着容若,拔出宝剑,挺剑向容若当胸刺到。
马善均不置可否,心想若能杀了钦差,也未尝不可,其余诸将看清形势,立刻舞动手中兵刃,一齐动手,试图杀鸡儆猴。诸将围堵过来,断了容若的一切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