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不久便逢过年,雨蝉嫁入纳兰家后,懿贞顾念着她身体虚弱,事事为她操持,雨蝉心中过意不去,便在年前主动揽了承办家宴的活计。
容若不愿让雨蝉太过操劳,有心带她赏梅踏雪,她却不肯,说什么也要帮着婆婆料理新年宴会之事,容若拗不过她,也就随她去了。
雨蝉聪慧伶俐,温柔贤淑,府里从老妈子到小丫鬟,从老管家到小仆童,无不夸赞这位少奶奶端庄得体,待人亲和,雨蝉将家宴操持得有声有色,又给纳兰家增了不少光。一众亲友见容若娶了如此贤妻,无不欣羡,都说明珠和懿贞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一个儿子已经够出色了,如今家里又多了个贤惠的儿媳,当真是福运连连,挡都挡不住。
这日是正月出三,曹寅带着白璎珞来纳兰家串门,白璎珞一时兴起,和卢雨蝉一起进了厨房,跟她学习做糕点,容若和曹寅就在暖阁里饮酒谈天。
平日里公务繁忙,好不容易过了年,他两人都觉轻松不少,容若给曹寅倒了一杯波斯葡萄酒,弹杯笑道:“你有口福了,这酒平日里我都舍不得喝,只有过年时拿出来解解馋。”
曹寅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果真是好酒,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你倒很懂喝酒,喝葡萄酒还要用夜光杯,我就没那么多讲究。”
容若看着阁楼下银白一片的庭院,微微出神:“今年冬天好像特别冷,往年的时候我们都会进宫去参加皇室的宴会,赛马射箭,好不热闹,不过今年为了筹办婉嫕的婚事,皇上取消了宴会,只是陪在婉嫕身边。”
曹寅叹息道:“是啊,远方战事连连,又逢公主出嫁,真是什么兴致也没有了。”
容若扫了扫眉,道:“罢了,不提这些事了,过些时日你就要和白姑娘成亲了,我先恭喜你。”
曹寅脸上阴霾尽扫,神色疏朗地道:“多谢,璎珞是我真心喜爱之人,我定会百般呵护,绝不输于你。”
容若道:“白姑娘也是我的好朋友,见你们走到一起,我真心替你们高兴,不像我和宛儿……”
曹寅安慰道:“不要想了,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多想无益。我真心爱着璎珞,却不能给她任何名分,心里也不必你好受多少。”
容若放下酒杯,神色郑重地道:“子清,我须提醒你一件事,你已有了福晋,还是亲王之女,身份尊贵,加之你额娘不喜欢白姑娘是江湖中人,对她也有所排斥,日后白姑娘嫁给你,未免要受些委屈,只盼你谨记今日对我说的话,好好对她。”
曹寅道:“你放心,我自会说服我额娘,至于我家那个,和嫂子没法比,不过看在我的面上,谅她也不敢对璎珞太过分。璎珞是我此生挚爱,我绝不负她。”
容若见曹寅目光灼灼,信誓旦旦,略微宽心,“如此就好,能与心爱之人结成连理已是此生最大的福分,我未能做到的事情,只盼你和白姑娘能替我完成。看到你们幸福,我也高兴。”
二人举杯再饮,窗棂上的雪融了酒香,似也渐渐融化。
酒至中途,楼下忽然传来小福兴冲冲的声音:“公子,顾公子来了。”
容若心中一动,就见小福领来一个人,虽然风尘仆仆,却难掩勃勃英姿,不是顾贞观是谁。
“顾兄,你来啦。”容若欣喜之余,心里激动,走过去拉过顾贞观,却赫然发现顾贞观皱着眉,眼眶通红,道:“顾兄,怎么了?”
顾贞观见曹寅在场,知道他不是外人,沉声说道:“容若,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容若心中一动,急忙道:“是不是宛儿有消息了?”
顾贞观神色一暗,摇摇头,肃容道:“不,我去了一趟湖州,发现二叔家已人去楼空,而且……”
容若见他目光闪烁,似有隐衷,急忙追问道:“怎么了?”
顾贞观面色有些沉痛,哽声道:“二叔去世了。”
“什么!”容若登时如遭雷击,立在原地。
顾贞观接着道:“我赶去之时,只在沈家发现了二叔的灵堂,祠堂里供奉着二叔的排位,是宛儿立的,我怎么也不相信,便向当地的名士打听,他们说沈家前两天刚办了丧事,是宛儿一手主持的,之后宛儿在族中长辈的安排下亲自葬了二叔,只是葬礼之后,宛儿也离家出走,不知所踪。”
容若的心一直悬着,直到听说沈宛无事,才略微放心,可念及沈剑轩之死,不免心中惋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沈大侠是怎么死的?”
顾贞观叹道:“我也不知,此事我已让爹通知了各位当家,我天理盟势必要查出真相,绝不会让二叔枉死。”
容若心中不安,隐隐觉得此种内情定不简单。他安慰道:“顾兄,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如今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宛儿,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
曹寅道:“是啊,倘若是仇人所为,如今沈姑娘孤身飘零在外,处境也十分位危险。顾公子,若有需要曹某效劳之处,但说无妨。”
顾贞观道:“多谢曹公子美意,此事是我天理盟的私事,须当由我们亲自了结。”
容若道:“顾兄,一切小心。”
顾贞观点点头,道:“我约了叔伯们在湖州沈家会面,来京城只为告诉你这个消息,那边尚有事情料理,匆匆见上一面,马上就要走了。”
容若惋惜地道:“何不再多留片刻,小弟的婚礼顾兄都未能参加。”
顾贞观沉沉叹息道:“倘若是你与宛儿的婚礼,我无论如何也会参加,可是……”他欲言又止,各种原委他也清楚,他并不责怪容若娶了卢姑娘,于是拍拍容若的肩,笑道:“为兄就祝你夫妻同心,百年好合。”
容若道:“顾兄,湖州那里事情一了,你有何打算。如今吴三桂举旗造反,不如顾兄与小弟一起上战场杀敌,保家卫国,岂不快哉。”
顾贞观道:“我正有此打算,听说尚可喜的军队正在攻打广西,我打算了结湖州之事后就赶去广西,助四贞抗敌,继续当她的军师。”
容若心中豪气陡生,笑道:“好,待我们凯旋之后,必要备上几壶好酒,到时我们再欢歌畅饮,笑谈天下。”
“一言为定。”二人把臂而笑,眼中大有睥睨天下的豪情。
第二日,康熙将容若宣进了宫,路过御花园的时候,他就看到睿琪在侍女的陪同下用剪刀将一朵朵腊梅剪下来,放进篮子里。
入冬以后,御花园里的花都谢得差不多了,唯有寒梅怒放,开得壮烈,睿琪见容若来了,拂过重重花枝,来到他身边,“皇上也真是的,过年了也不给你好好放个假。”
容若笑道:“其实做闲人滋味也不好受,终日窝在家里,骨头都快变酥了。”他看着睿琪花篮里的梅花,道:“你摘这些梅花干什么?”
睿琪纤细的手指抚过花瓣,有些感伤地道:“婉嫕年后就要出嫁了,以后也不知何时才能见面,我打算摘些花瓣做成香囊,给她随身带着,以后也好有个念想。”
容若眸光一暗,心里又泛起无限波澜,睿琪见状,急忙拉开话题,道:“皇上已让大内密探查明白了,善蜜公主真的是月氏国的公主,当今月氏国王是她的叔叔,国王谋篡了前国王的王位,将前国王囚禁,又将善蜜公主送入魔教学武,专帮他从事暗杀工作。善蜜公主被她叔叔要挟,不得已入宫行刺。月氏国王已倒向了吴三桂,此次便是吴三桂怂恿月氏国王让善蜜公主入宫来刺杀皇上。”
容若追问道:“可善蜜公主又为何要行刺婉嫕?”
睿琪道:“吴三桂知道皇上想把婉嫕嫁给耿聚忠,借此来拉拢耿氏一族,身为三藩之首,他自然不容婉嫕嫁去耿家,便对婉嫕起了歹心。”
容若忿忿地道:“好一个吴三桂,乱臣贼子,竟敢行刺皇上和公主。”
睿琪露出担忧的神色,道:“我只怕婉嫕这条和亲之路并不容易走,吴三桂一击不成,难保没有后招,婉嫕此去福建,可谓凶险重重。虽然她武功高强,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听说灵山魔教的杀手都十分了得……”
容若肃容道:“你放心,皇上让我随行,我定会保婉嫕周全。”
看着容若信誓旦旦的目光,睿琪松了一口气:“有你随行我便放心了。你们走后,我会日日吃斋念佛,为你们乞求平安。”
“谢谢你。”容若看着睿琪,道:“我们走后,你也要好好保重,自此一别,山长水远,但无论身在何地,婉嫕也不会忘了你这位好姐姐,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睿琪拥着貂裘,细雪吹在脸上,带来一丝新凉,她露出了有些苍凉的微笑:“好朋友……我以为我们永远也不会分开,可在现实面前,我们却是如此软弱,无能为力,无法守护最在意的人。”
容若无奈地叹息道:“千言万语,唯化作一声珍重。我们都长大了,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说罢他转身走出御花园,往乾清宫的方向去了。
看着容若略显孤寂的背影,睿琪忽然觉得时间如指缝间的流沙,匆匆流逝,或许有朝一日,风云流散,整个紫禁城里只剩下皇上一人在梅树下赏雪,那时他又当何以为继啊。
想至此,睿琪悄然留下一滴泪。
容若来到御书房时,康熙正坐在龙椅上批阅奏章。他身着便装,外衬貂皮处缝的明黄缂丝披肩,头上一顶貂帽,帽顶和帽前都缀着硕大的东珠。脸的轮廓还是个少年,严肃的眼睛却流露出成年人的神思。
容若轻声道:“皇上……”
康熙见容若前来,放下奏折,道:“容若,朕有事要和你说。”
容若道:“微臣刚才见过睿琪,她已和微臣说了关于善蜜公主的事情。”
康熙皱眉沉吟:“既是如此,你也知道吴三桂狼子野心,为阻止朕拉拢耿氏,铤而走险要行刺婉嫕,好让联姻无法达成。此去福建,前路多艰,朕希望你可以沿途好好保护婉嫕,将她平安送到福建。”
容若目光坚毅,露出峥嵘之色,“皇上放心,微臣定当全力保护公主,就算牺牲微臣自己的性命,也定会保护公主周全。”
“谢谢你,容若。”康熙将一只手搭在容若的肩上,目光一闪,眼中隐有泪光,“你记住,无论何时,你都是朕的好兄弟。你自己也要小心,朕还等着你回来,辅佐朕来治理这万里山河。”
容若点点头,道:“到了福建后,耿家若有异心,臣该当如何处置,还请皇上明示。”
康熙道:“耿精忠与平西王多有勾结,而如今耿氏一族的大权也都落在他的手中,靖南王麾下的军队大多由耿精忠管辖,他在军中深孚众望。你和婉嫕此去福建,务必要见机行事,倘若耿氏一族真的倒戈相向,与吴三桂同流合污,届时你可凭朕的兵符向邻近州府调兵镇压,必要时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阻止三藩达成一线。若耿精忠负隅顽抗,你就替朕摘了他的脑袋。”
坚定的语气昭示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杀伐,容若心中一凛,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康熙眼含杀机。
“皇上放心,微臣定不辱使命,尽全力制衡三藩。”
康熙眼中的火焰一点点熄灭,又露出了平和之色,“容若,你此番深入虎穴,千万要多加小心,你武功高强,却毕竟孤身一人,你放心,朕已替你安排妥当,此番同行的护卫均是大内一等一的高手,有他们相助,危急时刻你定能全身而退。”
容若感激地道:“微臣多谢皇上眷顾,替皇上分忧,万死不辞,只盼天佑大清,让微臣可以粉碎三藩联手的阴谋,助皇上平定河山。”
“好兄弟。”康熙定定地看着容若,忽然有一股热流涌上心头,“待你回来之后,朕定要温酒相候,与你喝个痛快。”
容若清俊的脸上露出一丝憧憬的微笑:“绿蚁新醅酒红,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言罢,他与康熙相视而笑,二人再无君臣之分,此刻只是朋友。
许久之后,容若才离开御书房,眼看黑沉沉的夜色中,浅浅淡淡的星光之下,那两对红红的灯笼如同悬浮在空中,伴着容若的身影越飘越远,康熙心头很不是滋味。
等侍从的太监宫女都退出去后,书房里只剩下康熙一人,他猛地伏在炕桌上,紧紧抱住了脑袋。心像被挖掉了一样,空空荡荡的,难受极了。
再过几日,婉嫕就要出嫁了,容若陪她一起去福建,也不知能否全身而退。对妹妹和好友的担忧、留恋与不舍,一下子揭开了他心上蒙着的阴翳。
他忽然意识到,身为帝王,注定要与孤独为伴,就算他以皇帝之尊、天子之威、赤子之心,到头来又能将谁永远留在身边?
容若是他的好兄弟,世上只有他最懂自己,在他面前,自己可以永远按照本性去说去笑去做任何事,这种知己感、亲切感,他不能再从其他任何人那里得到。可如今正是他亲手将好兄弟推进了一条险路。如果容若一去不回,今后他又该到那里去寻找另一个自我呢?
对婉嫕,这个花蕾一般的女孩,一片单纯之心的女孩,他有罪啊!是他亲手断送了妹妹的幸福,为了所谓的帝王霸业,为了所谓的天下大义。
她就要走了,带走他们所有美好的回忆,带走她对自己的依恋与信任。从此天高海阔,永不相见……
他终于看到妹妹化作了一只小小的风筝,永远飞离了紫禁城,可他呢?是不是要将一生的时光禁锢在这个牢笼里,永远坐在高高在上的王座上,忍受漫长的孤寂。
康熙极力克制,却无法止住喉头的几声呜咽。他手中抚弄着一只美丽的荷包,包上粗简地绣着白云之中扬鬃飞奔的小红马。这是婉嫕给他的生日礼物,看着他,多少令人心醉的往事涌上心头……然而,这都是梦,都是叫人割舍不了的美梦。妹妹要走了,梦也要醒了,花谢了,月亮被乌云遮住了……
康熙猛地用手蒙住脸,大滴大滴的泪珠,从指缝间淌下来,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