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堂的日子,已有超过二十日。我最深刻的感觉,就是“天上一日,地上数年”。在这儿,我一天学到的东西,可能是我在地上一辈子都无缘经历的。
在审判庭上,我见到我前生的父亲。我一直想着去探望他。可是说实话,我有点犹豫。毕竟,我觉得我有愧于他的教诲。不过我知道,离开之前,我一定会去一次他的地方——可是他在哪呢?我打开报纸,搜索“审判厅”的位置,然后骑车过去询问。工作人员很快找到了信息告诉我。我将坐标输入报纸,准备出发。保持自动识别出了那个地理位置的住户,并询问:您将前往李XX家,需要帮您预约吗?
我:李XX?有没有搞错啊!不过我看到,推送的头像是符合的。于是说“是”。
随后,车子启动。行驶了大概七分钟,车子停止前进,开始缓慢下落。我将车子停好,转身却看到父亲已经站在我身后。我们相面而立,沉默地对视了几秒钟。然后,他微笑着向我走来,我也向前走去。他像朋友那样给我一个热情的拥抱,同时说:我知道你会来。你不来我也会去找你。欢迎来到天堂!我想你也有过,跟我刚来这里时一样的心情——惊讶、害怕。不过经过这么多天,我想你已经适应了。
我微笑着点点头。
他接着说:很遗憾你还得回去一趟。不过只要你表现得好。我们随时都会再见。
我:父亲,我……
他打断我:这里没什么父子,只有永远的朋友。说完他又笑着拍拍我的背:去我住所谈吧。
这时,我才注意到,周围除了停车场、餐厅、蓄水池等几处比较大的设施外,几乎都是相隔几十米远的精美小房子。它们看起来都只有几十平米左右,里面闪烁着灯光,好像还摆设是各种东西——就像是杂货铺。房与房中间的空地点缀着各种漂亮的花花草草。难道,父亲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吗?果然,他带我走进了一家类似的小房子。进去后,里面真的像商店一样摆放着各种货品。奇怪的是,那些货品看起来都很眼熟。因为它们就是我们那个时代的东西。有些东西是我从前一直想买却舍不得买的。我惊喜地看着那些东西。父亲没说话,一直在前头走。走到最里面的那面墙时候,他停下了,抬头望了望挂在墙上的一个小屏幕。这种屏幕我用过,就是人脸识别器。“人脸识别成功,请通过。”耳边传来熟悉的句子。忽然,墙从右至左裂开了,露出一段下行的楼梯。我跟随父亲下去。
这次,眼前的场景更让我感到欣喜——这不就是我们的家吗?里面的房子、摆设和从前跟父母生活在一起时的旧宅一模一样。父亲看到我的表情,哈哈一笑,说:欢迎回家!接着,他喊了一句:我回来了。屋里传出声音:“儿子回来了吗?”
“怪事!这个声音怎么也那么耳熟?”我心里想到。
里面的人走出来了,我一看又吓一跳。这一次,我直接愣在原地了。
“母亲?”我下意识地失声说了出来。
对面的“母亲”笑着迎了出来。有光亮照在他脸上。这个场景,就像多年前,我下学堂回去吵着说:“妈,我回来了,快饿死了,有饭吗?”我妈就笑着迎出来的场景一样。
我的思想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却已不受控制地往前走。母亲看到我,跑了过来,激动地拉住我,说:“回来了?屋里走,我已经做了你最爱吃的菜。”亲切是亲切,不过,我从她的表情里,也发觉了一丝迟疑。这个我能理解!毕竟,我的身体并不是原来的身体。至于他们的身体,为什么还跟从前一样。我想,是因为那些制造身体的机器。
母亲拉着我的手往里走。父亲也笑呵呵地跟在后头。虽然来天堂已经二十多天,我见过的奇异事物绝不在少数。可眼前的场景,还是足够让我惊讶地难以回神。也可能,我并不是惊讶,而是在怀旧。进到屋里,一切都很熟悉。席间,我问父亲:这些家具都是你们自己造的吗?
父亲回答:自己制造也可以,但是对我们来说太困难了。这里有专门的家具厂。他们可以获取你从前的信息,并将人记忆里的事物几乎一模一样地再造出来。代价是,你要为他们工作同等的工时——就是工期乘以需用的人数。
我:那制造这些总共花了多久。
这时,母亲插话了:先吃饭,吃完再说。趁热,不然一会儿凉了。
我跟父亲都很听话,于是低头认真吃饭。母亲开心地一会儿给我添茶,一会儿给我夹菜。
一桌菜最后几乎所剩无几。我帮着母亲收拾完后,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跟父亲聊天。他还像从前一样,坐在石桌旁的摇椅上。我如入梦境。就连我坐的那个石凳,都和从前一样款式。我兴奋的又开口去问刚刚的问题:制造这些总共花了多久。
父亲:十五天,用了八个人。我总共为他们工作了一百二十天,就换回了这个家。
我:那也不算太久嘛。
父亲:每天工作八小时,每周六休息一天。
我:工作好做吗?
父亲:难是不难,听人家指挥就行;累也不太累,不过几乎没闲暇。单子多到接不完。
我:怎么会这样!
父亲:你不知道,有些人家隔三差五就要把家里来个大变换。厂子是公立的,不准拒单。所以,只要在工作时间,人就像机器一样不停转。
我:生病了怎么办?
父亲:生病了可以随时离开。他们会找人补上去。但是工作时间都有记录。差下的,迟早还得补回去。
我好奇地接着提问:就不能用钱买或者置换吗?
父亲端起是桌上的茶抿了一口,呵呵一笑,说到:这儿什么是你的?咱们又有什么?只有从前积累的一点儿善行,可以在这里被纪念和祝福。可就那点儿功德,一般人换一个身体就几乎不剩什么了。要置换份家业,还得先工作。搁什么买?要买,也要出两倍价值。更贵!
我:哦,原来是这样啊!
父亲:大部分都去工作。工厂也鼓励那样做。这儿什么都不缺,钱在这儿不好使。
我又学到了不少。甚至我不禁开始暗自思考:我什么时候也能弄个自己的家;又要把它造成什么样呢?
跟父亲的聊天持续了很久。我们从我小时候一直聊到未来的人间。
我先前的一个疑惑,也被解开了。就是:父亲怎么姓李?
原来,想在这里留下来的人,都会被按需分配到各个部门编下。被分配到哪个部门,就以部门领导的姓为姓,重新取一个名字。因为天堂里每一个人都要进行每年为期40天的义务劳动。
“地下”的房屋,虽然看起来几乎跟从前没区别。但是,一些现代化的痕迹,还是能被发现。比如,阳光照进来的地方,其实是跟公共餐厅一样的材料;氧气是由植物、太阳能换气扇、智能制氧器三者结合提供的。
傍晚,父亲带我参观了地面上其它的小店。那些店里摆着各种各样的货——有传统的老物件,也有稀奇古怪的新玩意儿。店铺主要用于参观,所以通常没人值守。顾客需要什么的话,呼叫住在地下面的主人即可。
晚上自然要在“家”住一晚。那晚,我把熟悉的箱箱柜柜,几乎都翻了一遍,然后,带着深深的感动,躺在熟悉的西屋小床上,睁眼回想儿时和最近的一切,感觉太过梦幻。过了很久,大概半夜两三点,我才感觉困了,渐渐睡过去。父母本是睡正房的大炕。东屋还有一间可以住人。今天,他们一人睡东屋,一人睡大炕。这我也没多想。
等我醒来,天已经亮了。外面传来几个人聊天和走动的声音——有外人!我还以为家里来了访客。我穿好衣服,出去一看,果然有两个陌生的身影——一个健壮的年轻男子和一个美丽年轻女子。他们正帮我母亲将食物摆上桌准备吃饭。父亲端着一碗饭坐在门槛上已经吃起来——这个场景我已经司空见惯了。
母亲看到我,微笑着招呼:起啦?快吃饭!
我走出去,看到桌上已经摆了很多东西——有馒头、酱豆腐、粥、咸菜、鸡蛋、肉……我挺高兴!连早餐都跟从前类似。我刚想出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母亲右手拿着一个碗进来了。她用左手跟我摆一摆,说:坐,可以吃了!
我说了句“诶”,就坐下了。我母亲把碗放在桌上,也坐下了。那碗里是半碗剥了皮儿的大蒜。我喜欢馒头里夹酱豆腐、大蒜和咸菜,然后就着粥一起吃。这个母亲都没忘。她坐下后,朝外面喊了一句:你们也赶紧来吃吧!接着,那两个年轻人也进来坐下了。我精神饱满地冲他们点头致意后,捧起粥来喝了一口,又夹了个馒头,把它从中间掰开,准备加料。
我心想,这两个年轻人,八成也是跟我一样临时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吧?他们既然来这,有可能是我父母的旧交。
我夹好馒头,咬了几口,忍不住跟母亲赞叹:“太好吃了”。我顺口又问了句:母亲,他们是故人吗?我母亲笑笑,看看他们,又看看我,说:他们啊,是咱们家人。
我:家人?是谁的灵魂?
这时,年轻男子说话了:我是你二姨。
我:“二姨”?我惊讶得差点被粥噎着。
年轻女子也说话了:我是你三姑。
“三姑?”我看了她一会儿,哈哈一笑!这是天上人间大团圆吗?
这顿饭,就在意外、高兴、温馨和心领神会的交谈中结束了。气氛还和从前一样——虽然有些人外表变了。我也在想:灵魂中的家人,若在世界相遇,也许我们永远也不会认出彼此。
中午,我打算回去。留在这儿的时间不多,还有很多东西等着我去学。大家也不拦阻。拜别亲友后,我转身离开。走出几步,我回过头,看到母亲像从前目送我上学那样,站在门口中央。我又朝她挥挥手,然后转身快速离开。泪水已瞬间充满我眼眶,可我没用手去擦,生怕母亲发现了会伤感。我边走,边望着远处的天自言自语:“怎么会有这种事!”其实我是心情澎湃,感激到不知该说什么。我只好说:“感谢上帝”——这是小丽教我的“万能咒语”。她说,这句话可以容纳和表达所有的情绪。
我骑着车朝我的“巢穴”飞奔——一路上,别提有多自由与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