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这边,清风徐徐,卷起了嫩绿的叶子,划着圈飘往那边;天那边,狂风呼啸,裹挟住灰色的薄云,变着形飞向这边。
叶子远了,依然是叶子;薄云近了,却成了怪物。
春天,不仅是最舒服的季节,也是最躁动的季节。爪钩、利齿一出现就是成群结队,头盾、雷棘、炎背兽这些巨型异兽也开始踏出自己的领地,没有界限的天空则更加混乱,细颈鸟、披雨蛇、四翼、红冠,皆是一见面便不死不休。
而此时飞过来的这一层灰色薄云,正是有乱水之能的披雨蛇。天空中,太阳仍高高挂着,烫金的光挥洒而下,但就这转眼之间,一场雨突兀地飘了进来。
淅淅沥沥。
在雨滴落下的瞬间,聂厉一个闪身,躲进一片叶子下面。
这片浅墨树的叶子有寻常屋顶那么大,足够当作临时的避雨地。虽然淋点雨对于聂厉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前提是这属于一场普通的雨。倘若此刻他还在外面乱晃,不小心被这群一眼望去不下十余只的披雨蛇发现,那外面的雨滴立刻会化为致命的攻击,届时根本不需要多,仅仅一滴“雨水”,就能让他千疮百孔,变得跟马蜂窝一样。
少顷,雨势渐弱,聂厉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天空中已没有了那片灰色薄云,只是受披雨蛇的影响,附近残留的水灵气依旧浓郁,所以这雨一时半刻还不会停止。为保险起见,聂厉又等了一会儿,确定那群披雨蛇没有返回的迹象,这才朝身后打出个手势,走入雨中。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传来,附近的草丛相继行出五人。
他们都是聂厉手下的战兵。
奔四那年,聂厉终于从一名战兵熬成了一名伍长,从此手底下便拥有四名战兵,而后又经历了七名战兵的损失,九名战兵的升迁,一名战兵的增加,直至今日,变为一个六人队伍,已经三年有余。
平庸的资质,令聂厉拼搏了二十余年还只能是一名丙级战兵,但整个战兵生涯所积累的经验,却使他成为了一名可靠的伍长。
此刻他率领队伍登上一座杂乱的土丘,在仔细观察过脚下的痕迹后,掏出一片多年积蓄所换来的风怒香残叶,施放了一个风源术。一抹青光顿时自残叶上浮现,化为丝丝缕缕的细线,往四周散去。
风怒香是上好的灵物,哪怕是一片残叶,也有不菲的价值,换做其他人,多半会作为修炼之用,提升自身灵力,亦或作为关键时刻的保命符,但聂厉却将其用在了一个平平无奇的感知类灵术上,并且丝毫不觉得浪费。
在这片杂草都能长到十余米高的丛林里,情报永远是最优先的选择。
“潘统,轻劲!”聂厉忽然头也不回地说道。
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答应一声,抬起手结了个手印,完成的刹那,十根手指上顿时亮起数条银线,稍纵即逝,然后六人的身上均泛起一层蓝光,淡淡的,若不仔细去看,绝难察觉。
小伙子略一感受,讪讪道:“失误了,大约只能维持十分钟。”
“足够了。”聂厉指着东南方向,“不到五百米的距离,有三只落单,我一只,凌傕和崔汜一只,剩下三人一只。记住,速战速决!”
五名战兵齐声应是,随即在聂厉的带领下,往东南方奔行而去。他们的速度很快,动作也不再像之前那般小心,但擦身而过的草叶却像沉入了水中,变得迟钝而缓慢,往往他们已经离开很远,最开始触碰的草叶才刚刚合拢,而且由于过程太过“悠闲”,所以不管是触碰之初,还是之后地合拢,这些草叶都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于是就出现了接下来的一幕,聂厉带领着队伍于丛林中肆意地奔跑,然而除了每到一处都会留下一朵缓缓绽放的草之花,整个过程鸦雀无声,就像六个幽灵,游离在虚与实的世界之间。
全速奔跑之下,五百米的距离转眼即逝,聂厉忽然抬手握拳,六人几乎不分前后地停了下来。面前是高耸的杂草,视线到五米以外就会受阻,但聂厉却像先知一般,伸出三根手指,分别指出三个方向,然后倒计时似的将手指一根根蜷起。
当剩下最后一根食指时,聂厉猛地变指为掌,往前一斩。霎时间,六人宛如猛虎出笼,分作三组,冲出草丛。
聂厉像事先说得那样,单人一组,这不是说他就是队伍中最强的那一个,只是相较其他人,他有感知上的优势。草丛宛如波浪划开,眼前豁然开朗,但聂厉根本不需要用眼睛去搜索,冲出草丛的刹那,手印已成,下一刻,一抹青光凝成的风刃呼啸而出,仿佛将阳光也要撕裂。
这时候,聂厉才真正看清身前的画面,一只浑身裹着橙色绒毛的异兽立在一朵白花前面,前肢上宛如刀锋的爪子在阳光下散发出凛凛寒光,它垂下头颅,血口大张,近在咫尺处,娇俏的白花被风吹拂,微微颤抖。
画面就此定格,糅杂着野蛮与柔弱之美。
旋即骤然割裂,一分为二。
聂厉一击得手,却没有丝毫放松,立时转头看向另外两个方向,入眼处,正巧亮起一团褐色光芒,一只一模一样的异兽头颅仰天,张开的嘴巴中刺出一根纤细的光锥,红色的鲜血自锥尖无声滑落,狰狞而刺目。
不愧是凌傕,聂厉感觉这个壮如牛犊的汉子最近已经有赶超他的迹象了。
杂念在脑海中一掠而过,与此同时,聂厉已看向最后一个方向,那里是三组中相对最弱的一组,但也仅是相对而言,再者有人数上的优势,应该不成问题。
然而现实总是充满了意外,当看到那仅剩的一只异兽满身伤痕,却没有立即死亡的时候,聂厉忽然瞪大双眼。聂厉知道,若是让它叫出声,那一切都完了,这种名为“爪钩”的异兽拥有极为敏锐的听觉,只要面前这一只爪钩在临死前发出一声吼叫,转眼便会引来大量的同伴。届时就算他们立马逃离,也于事无补。
因为除了听觉外,爪钩还拥有远超人类的速度,它们能迅速形成一个以吼叫声为中心的包围圈,然后将六人一一捕杀。
这一下变起仓促,聂厉无暇犹豫,顿时捏住风怒香的残叶,只见青光一闪,仍是风刃,但掠出的声音已从呼啸变为尖鸣,眨眼间,这比先前浓郁数倍的青色风刃已跨越了数十米的距离,斩在那被橙色绒毛包裹的身躯上。
最后一只爪钩也不甘地倒地,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聂厉长舒一口气,不及处理自己的战利品,朝那三人组走去。他需要亲眼见证那只爪钩的死亡。
“聂哥,是我的错,我太想保着胃了,反而没配合好……”看聂厉走近,年龄最小的潘统垂下头,语气低落。
聂厉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蹲下身,将那几乎等同于两个成人的异兽翻过来,看向血肉模糊的腹部,而只用了一眼,他便摇摇头,道:“这一只没用了,胃都烂光了。”
潘统闻言,更是自责,道:“都怪我!”
聂厉一摆手,站起身道:“行了,婆婆妈妈还是不是男人?再说万事不能太圆满,留着点遗憾下次再来就是。”
“聂哥,这意思是要回去了?”凌傕与崔汜结伴走来,一人手里拎着一个血淋淋的口袋,那是爪钩的整个胃部。
“不回去,补给也该断了,再说都出来半个多月了,你在这鸟林子还没呆够?”
“哈哈,他这是跟聂哥较劲呢!总是输,回去也要念着。”崔汜一举手里的胃袋,又指了指凌傕手里的胃袋,“聂哥的完好无损,小凌的烂了个洞,一如既往。”
聂厉笑骂:“说多少次了,我是占了灵术的便宜,指哪打哪,凌傕精修的土系,在这一点上先天不足,有什么好比的?而且我看凌傕出手也越来越有分寸,像这烂的洞,跟针眼似的,根本无伤大雅。”
凌傕一抬下巴,道:“听见聂哥说什么没,以后别小凌小凌的,你也配?”
“嘿!要不是老子绊住那爪钩,你能这么安稳出手?有本事你也跟聂哥那样,自己去……”
聂厉正笑看两人拌嘴,忽然脸色一变,抬起手道:“嘘!噤声!”抬头望向西面,旋又转向北面,眉头微微一皱。
“咋了?”凌傕问道。
“有大群爪钩……走!”话音未落,聂厉已率先朝反方向奔去。
一分钟后,正在奔跑途中的聂厉忽又脸色一变。在他的感知中,无数爪钩已抵达他们方才的位置,然而这些异兽毫未停留,竟直接越过了那些尸体,继续朝他们接近,就好像……在追赶他们一般。
这是绝无可能的事情,且不说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弄出多少动静,在看见留在那里的尸体后,这群爪钩最起码也应该稍作停留,来争抢那些“佳肴”。至于那些佳肴够不够它们分,亦或生前是不是它们的同伴,这群只会跟随本能的杂食动物根本不在乎。
“潘统,轻劲!”方才的战斗都发生在一瞬间,所以直至此刻,轻劲那十分钟的时限才堪堪到来。
这边潘统连忙又为六人补上轻劲,然而聂厉却没有为此感到轻松,反倒随着时间地流逝,心情变得越发沉重。
不片刻,聂厉忽然停下脚步,望着前方,脸色阴沉到了极点,旋又回望一眼来路,深吸口气,道:“把东西扔了,准备战斗!”
噗噗两声闷响,刚得到的胃袋被凌傕与崔汜果断丢弃。
“都跟紧了!”没有过多的话语,聂厉只是像往常一样,冲在了队伍的最前方。
爪钩其实是一种战斗能力偏弱的异兽,致命的仅有那前肢上如刀锋一般的爪子,这也是其名字的来源,至于爪钩那超人的听觉与速度,远程战中毫无威胁,在近身战中也发挥不了太多作用,毕竟速度与灵活并不挂钩。
因此,当聂厉他们遭遇第一波爪钩时,甚至还没等它们近身,便轻易解决。随后的第二波,第三波,第四波……也依然显得游刃有余。
战斗初期,几乎是一边倒的局面。
但爪钩能够在众多种类的异兽中脱颖而出,被战盟冠以“凶”的威胁等级,自然有其棘手之处。
数量!
只要惊动了它们,就像惊动了一场永无休止的兽潮,看不到间歇,看不到尽头,唯有闪着寒光的利爪,在眼前烁烁发光。
短短不到十分钟,身后、脚下,便多出不下上百具尸体,短短不到十分钟,他们就拥有了比之前半个月还要多的收获,短短不到十分钟,聂厉脸上已经分不清汗水与鲜血,而实力不下于他的凌傕,那个必将拥有大好前途的汉子,已永远失去了一条胳膊。
聂厉能责怪谁吗?责怪已经施放了两次“轻劲”的潘统,然后由于灵力不足,造成了刚才的防线漏洞?还是责怪情急间放弃自己位置的凌傕,目的只是为了去救那个队伍中最年轻的小伙子?
似乎都不能。
但聂厉真的需要一个宣泄口,去责怪,去憎恨,因为他不明白,没有泄露任何行踪的他们,为什么会突然沦落到如此境地!
这真的是……一场毫无道理的围杀啊!
又是一道风刃,青光浓郁,几如实质,效果也是绝佳,连续斩断了八个头颅,才在第九只爪钩凄厉的嘶吼中,砰然溃散。而就是这第九只爪钩,也已经失去了战力,歪倒在群尸中,发出阵阵哀鸣。
这是足以媲美乙级战兵的一击,即便是借助了风怒香残叶,但在灵气的控制上,却是实打实的经验,毫无花俏可言。
所以聂厉足可自傲。倘若换个时间,换个地点……
聂厉手中的风怒香残叶已经黯淡无光,如果不是早先那次对落单爪钩的突袭中,为弥补潘统的失误而用了一次残叶,如今他还能再多用一次。然而望着眼前密密麻麻的兽群,多一次或者少一次,又有意义吗?
“抱歉,是我这个伍长……”一声咆哮将接下来的话淹没。聂厉蠕动着唇,蓦然前扑,赤手空拳地抓向那闪耀的寒光。
恍惚中,似是听到一声怪异的尖鸣。
“啊啊啊——”聂厉大吼着,却发现眼前一空,预想中的黑暗并未降临,反而迎来了碎金般的夕阳。
星星点点。
一簇热血猛地飞溅到脸上,聂厉一个激灵,烫到般地抬起了头,恰在此时,一缕紫光划空而过。
噗!
一串爪钩应声而倒。
没错,一串。
只要在那缕紫光的路线上,无一幸免,就像一串串在紫色棍子上的肉。
紧接着又是一缕,又是一缕……
聂厉目瞪口呆地望着,望着一场横飞的流星雨在身前上演。然而实际上,那些紫光并没有多少,只是绝处逢生的起落,令聂厉产生了错觉。
相比较紫光击杀的数量,活着的爪钩仍然很多,远没有达到伤筋动骨的程度,但它们却突然犹豫了,渐渐收住奔袭的脚步,开始四处张望。
也许对任何生物而言,未知都是最可怕的存在。
忽然之间,一声嗤嗤的低鸣掠空而来,紫光竟变成了赤色。它同样迅速,转眼没入一只爪钩的身体。
下一刻,只听砰的一声,那只爪钩竟整个炸开,血肉伴着发亮的红色,宛如烟火。附近的爪钩发出惊恐的嘶鸣,纷纷后退,而这一退,就像是泛起的涟漪,不断往外扩散。
四周微微一静,一声嘶吼忽然从远处的丛林里传来,然后在一瞬间,无数嘶吼相继响起,而伴随嘶吼的,则是兽潮地退去。
聂厉呆呆地望着这一幕,直到四周再次恢复宁静,才猛地回过神,转身去寻找其他人。等好容易从尸堆里翻找出五人,略一查探,状况都不算很好,其中失去一条胳膊的凌傕最是严重,但相较而言,还活着已是万幸。
聂厉坐在满是腥臭的地上,准备恢复点体力,就扛着他们离开,虽然他还没想好怎么一个人扛走五个人。
又或者是,他还在期待着什么。
感知中,有数条灵气波动划着线笔直通向远方,距离已经超出了聂厉的感知极限,大约一千米范围。而按照灵气波动的收束趋势来推算,刚才那些紫光与红光的源头,绝非正好卡在一千米附近,而是远在一千米以上。再加上残留的灵气波动如此清晰,久久不散……这其中所代表的含义端是令人不寒而栗,但同时,也让聂厉悠然神往。
沉浸在感知中的聂厉好半晌才后知后觉,他的风源术竟还维持着没有失效,这表明从突袭落单的爪钩到现在,即便他觉得再恍如隔世,现实中其实也没有过去多少时间。
他不禁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也不知道在笑什么,明明身前还躺着五个奄奄一息的手下,但就是想笑。
而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请问藤殳怎么走?”
聂厉浑身一震,扭过头,一名年轻人立在醉人的夕阳中。
冷漠如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