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武泰元年(528年)四月十三日,河阴之变事发,时任北海王的元颢正受命前往邺城抵御葛荣起义,因未身在京城而侥幸逃过一劫。京城内尔朱荣屠戮宗室,京城外葛荣大军南侵,进退两难的元颢思虑再三,为求自保,与临淮王元彧、汝南王王悦一同投奔了梁国。
天下分崩离析时,帝王雄心壮志起。自晋八王之乱起,天下分裂已有二百三十余年之久,这期间历朝历代的帝王无不渴望能完成一统天下的壮举,再创秦汉大业,梁帝亦是如此。先后在梁天监四年和梁普通五年两次派军北伐,却分别因主帅萧宏出逃和萧综叛逃而告败。
元颢窥得梁帝之宏愿,发现其中有可乘之机,便恳请梁帝封他为魏王,出兵助他回洛阳夺权。梁帝欣然允之,并以陈庆之为假节、飙勇将军,率七千精兵护送元颢北还。
虽名为北还,实则为北伐!但区区七千兵力,不仅魏帝元子攸未将它放在眼里,连元颢也只当梁帝萧衍是在敷衍自己。兵力已是不足,再看梁帝所派统军将领陈庆之,射不穿札、马非所便,四十一岁方开始领兵,征战四年有余仍是名不见经传,领兵前只不过是梁帝的一个“棋童”,一介庶族的寒酸儒生,元颢是决计不信陈庆之能有何大作为的。
可萧衍却并未将此次北伐视为儿戏,而是别有用心的一次试探,甚至还抱着些许的期望。一来他深知陈庆之之能为,二来便是“山中宰相”陶弘景的临征一卦,或者该说是武侯诸葛亮的一句谶语。
与往常一般,每有征讨大事,梁帝便送书信至句曲山以询,请上清派真人陶弘景亲卜吉凶,可不同以往的是,梁帝示意陶弘景此次起卦需以魏为主,以梁为客!陶弘景平生还未如此主客颠倒地算过卦,但梁帝有言,只得奉而行之。
卦之六爻分为阳阴阴阴阴阴,艮上坤下,是为“山地剥”,下下之卦!若只言吉凶,那便是主凶客吉,梁为客,此次出征梁军必是吉多凶少。而此卦却又正好对应武侯马前课的第三课,卦言“扰扰中原,山河无主。二三其位,羊终马始。”此卦隐隐有天下一统之象,若以魏为主,岂不是魏有一统之势?陶弘景勘不破其中玄机,只得如实呈上。
梁帝阅过陶弘景的回信,心中踌躇不已,恰逢时任散骑常侍的朱异前来拜见,梁帝曾听朱异讲过《周易》,他之见解着实不凡,令梁帝也不禁夸赞道“朱异实异”。梁帝便邀朱异上前示之以卦,朱异但见,眼中顿现惊诧之色,立俯身叩首恭贺,直呼:“天佑大梁!天佑大梁!陛下天命所归!大梁将创大业!梁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异所呼虽是梁帝所望,但梁帝实不明其中缘由,上前扶起朱异问之:“卿,此为何意?”
精通《周易》的朱异却未对卦象做任何解析,而是在武侯的马前课三上做起了文章。朱异向梁帝请示道:“陛下,微臣斗胆,欲借御笔一用。”
梁帝允之,只见朱异口中念念有词,正是马前课三的谶语“扰扰中原,山河无主。二三其位,羊终马始。”待朱异念完,银光纸上已齐齐落下四字,正是“羊终马始”。
四字写完,朱异却未停笔,而是以一横横穿“羊”字双角,梁帝被朱异这乱笔一惊,但紧接着,却由惊转喜。只见朱异在“羊”字上添完一横两竖两撇一捺,“羊”字赫然变成了一个“萧”字!笔止,谶解!
梁帝望着眼前四字,不敢置信地缓缓念道:“‘萧终马始’!”
朱异附和着说道:“陛下英明!‘萧终马始’正是武侯三百年前勘破而未说破之天机!”
梁帝望着“萧终马始”四字怔怔出神,朱异迎着梁帝目光指着四字依次解析道:“陛下,且看,‘马’居‘司马’之中,‘羊’潜‘萧’字之内,“马始”乃指天下分崩始于‘司马氏’,‘羊终’岂不是指天下离析终于‘萧氏’!种种迹象都预示着,能一统天下者,唯梁也!”
梁帝听至此处,已是深信不疑,不禁“哈哈”放声大笑,问道:“依卿之见,吉时何时?”
朱异一边掐指一边说道:“三国一统晋初始,八王五胡乱天下,天下分崩已久,而所谓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微臣道行浅陌,粗算得四甲子之时或可现一统之机。”
梁帝又问:“依卿之见,孰人可堪此任?”
朱异毫不迟疑地答道:“陈子云,七千白袍。”
朱异举荐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心中早已深思熟虑。梁帝历来任人唯亲,先后两次北伐的主帅皆是宗室,也皆因主帅失职而以失败告终。虽为人诟病,但梁帝却“屡教不改”,只因自己的皇位便是通过武力篡夺而来,所以兵权必须掌控在宗室手中。若想劝梁帝授权以他人,那必须满足一个前提,那便是绝无内忧。详细说来便是两个条件,一为此人必须非名门,即便揭竿而起也无一呼百应之能;二为此军必须不破万,即便倒戈一击也无气吞万里之势。
当然,朱异举荐陈庆之也有自己的私心。陈庆之与自己同属寒门,寒门之中文官以自己为首,自己如今已是位极人臣,可寒门之中武官却无人可与自己遥相呼应。寒门若想在朝中站稳脚跟,文武缺一不可,陈庆之则是武官的最佳人选,白袍北伐,则是代表寒门的一场豪赌。
梁帝假装不解,追问其中缘由,朱异却避开梁帝的耻事和自己的私心,仅回以“儒文”与“侠武”两词。
梁帝定睛一想,龙颜大悦,重赏朱异,也更坚定了自己出兵的决心,再无顾虑地落下这第三颗北伐之子—七千白袍。
白袍出师前一日,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小道士倒骑着毛驴经过陈庆之宅外,如江湖卖艺人般叫唱着:“走走走,游游游,不学无术不发愁;酒酒酒,肉肉肉,无拘无束一蜉蝣。”
毛驴行至门前,似认得目的地一般,龇了龇牙咧了咧嘴,便停住了脚步不再向前。小道士顺势躺在毛驴背上,掏出一根胡萝卜喂到了毛驴嘴里,自己则提起酒葫芦悠然自得地又饮了数口。
陈庆之众多的门客中有两人名为袁启和崔傍,他们听见有人在门外嚷嚷,忙前去查看。见来人乃是一个二十出头长得尖嘴猴腮的小道士,此刻正惬意地躺在驴背之上,晒着太阳昏昏欲睡。
袁启立于宅门前向小道士大声嚷道:“喂,那边的小道士,无事莫要拦在门前。”
小道士被人一嚷,气说来便来,翘起二郎腿回嚷道:“你怎知我无事?”
袁启问道:“你有何事,但说便是!”
小道士回道:“我来找人,干你何事?”
袁启已大概猜到小道士所找之人是陈庆之,于是忍着脾气问道:“你找宅中何人?”
小道士故意向袁启打了个酒嗝,爱理不理地回道:“我找我师傅让我找的人。”
袁启伸手挥散迎面而来的酒气,也不知道这小道士是真喝糊涂了还是故意装糊涂,不耐烦地问道:“那你师傅是谁?”
小道士回道:“我师傅当然就是我师傅啦,反正不是你师傅,我可不记得有过你这么个师弟。”
袁启好心相问,于是又故意小道士却给他打起了太极,不仅如此,还有意占他便宜。虽确信小道士此来是找陈庆之,但实在看他不顺眼,决定先教育教育他,袁启斥道:“小牛鼻子,你是来找茬的吗?我劝你还是识相点离开的好,不然可别怪在下不客气!”
小道士毫不在意地回问道:“我不找茬,我找人,我找的人又不是你,你客不客气与我何干?”
崔傍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各不相让,知道马上要有好戏看了,他脸上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但脚下已有了动作,稍稍离着袁启挪了两小步。小道士话音刚落,竟见袁启身影闪动了一下,小道士正想再饮一口酒时,却发现挂在腰间酒葫芦竟凭空消失了。
袁启将手中的酒葫芦抛了几抛,笑着问道:“小牛鼻子,你在找这个吗?”说罢将酒葫芦甩向小道士。
小道士悠闲地掏出一根铁刺,将飞来的酒葫芦扎了个对穿,酒水沿着刺身直流而下,全数落入小道士的口中。待酒淌尽,小道士一拧铁刺,葫芦迸裂开来齐分为二,其中的铁刺完整地显现在众人眼前。
袁启见小道士手中兵器极其眼熟,一摸身后,自己的贴身兵器一对鹤嘴刺竟不知何时少了一支,不由对这小道士刮目相看。
只听“嗖”的一声,鹤嘴刺于袁启耳畔一拳开外飞过,袁启不紧不慢地伸出二指,将之接下。
正在此时,管家孟欢从门内走出,身后还跟着一位怔怔出神的小少年,孟管家对着小道士躬身行礼道:“道长,老爷有请。”
袁启对着孟管家问道:“老孟,你认识他?”
孟管家摇头以应。
小道士一个侧身下驴,拍了拍道服,回礼道:“上清粟一之,谢过孟居士。”
粟一之应邀入门,当与袁启侧身而过时,袁启头也不转地说道:“粟道长,在下袁启,后会有期。”
粟一之也不回头,一笑回道:“袁居士,后会有期。”说罢,便跟着孟管家进了陈庆之书房。袁启和崔傍也各自散去,而刚刚目睹了袁启和粟一之身手的小少年,还呆呆地杵在原地,这小少年便是陈庆之的第五子,陈昕。
书房内,粟一之将真人陶弘景所赐的护身符交由陈庆之,并嘱咐道:“陈将军,家师有一语相告,‘逢山过山,逢水过水。草高不至,水共往之。’”
陈庆之不解,虚心请教道:“粟道长,陶真人可有言明其中深意?”
粟一之摇头道:“师傅只让我务必在将军出城前传达此话,各中深意我亦不知。”
太史公司马迁于《史记·孔子世家》中赞孔子曰:“《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身为儒家弟子的陈庆之首先联想到的便是此言,然这“草高”、“水共”是何寓意,一时实在捉摸不透。
约莫过了两刻钟的时间,待交代完师傅嘱托后粟一之便辞别而去。来之宅外,见一小少年正在给自己的毛驴喂胡萝卜,此少年正是陈昕。
粟一之的毛驴和他一样的火爆脾气,向来对陌生人很不客气,但居然没对这个小少年动粗,粟一之暗暗称奇,对这小少年询问道:“小娃,你是想把我的毛驴骗回家吗?”
陈昕摇头回道:“不想,但我想和这头驴的主人一样厉害。”
粟一之回道:“刚刚你家那位高手不就很厉害,你何故舍近求远,找我而不找他?”
陈昕摇摇头说道:“家父说了,他们是在我们家做客的客人,主人家要讲究待客之道,照顾客人那是不求回报的,主人家若向客人索要东西,那便是强人所难。”
粟一之愤愤地回道:“破规矩,破规矩,我这人最烦的就是这些繁文缛节。”转而又不解地问道:“那你怎么来找我了,我就不算客人了吗?”
陈昕急忙摇头,指着门槛说道:“道长,你看,你已经出了我家家门了,就不算我家客人了,所以……”
粟一之拍手笑道:“有趣有趣,小娃你叫什么名字?”
陈昕回道:“我姓陈,单名一个昕字。”
粟一之随手从怀中掏出一本破旧的书籍便赠与陈昕,说道:“陈昕小居室,我师傅和你父亲规矩一样多,他说山上的东西不可以随便教人。”
陈昕接过书后受宠若惊,但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你怎么还把这本书送给我了呢?”
粟一之回道:“因为我现在没在山上,我在山下啊,而且我也没教啊,哈哈哈。”说罢,翻身上驴,躺在驴背上扬长而去,口中念着来时的诗号“走走走,游游游,不学无术不发愁;酒酒酒,肉肉肉,无拘无束一蜉蝣。”
待目送粟一之走远后,陈昕看向手中的书籍,书面上写着《静心三诀》。
翌日,梁帝亲携文武百官一同为元颢和陈庆之送行,一直送到台城城外。陈庆之也不负梁帝所望,在之后的征战中,麾下七千白袍所向披靡,攻城三十二座,攻无不克,力战四十七场,战无不胜,在短短十四个月内,取帝都,卷半国,果应了客吉主凶之卦象,亦显一统南北之趋势!
是时,洛阳城中童谣如是曰:“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兵万马避白袍。”白袍军一路所向无前,陈庆之一时风光无两。可这累累战绩的背后,却是元颢与陈庆之之间矛盾的加剧,身为皇室贵族的元颢素来轻视庶族出身之人,何况两人在立场上本就梁魏有别,加之此时陈庆之功高盖“主”,元颢心中更不是滋味。待元颢入主洛阳后,十万夷、胡大军前来投奔于他,羽翼丰满的他终于觅得时机于暗中背叛了梁国,他与陈庆之之间的嫌隙也已昭然若揭,但梁帝却仍轻信元颢迟迟不派增援。陈庆之为不受元颢裹胁,将同行的五子陈昕以犯疾之由送回了建康。
待尔朱荣携魏帝元子攸率大军扑来,元颢的十万杂兵根本不堪一击,元颢与其子元冠受皆被活捉并斩首,白袍军只得结阵撤退,却在途中遭遇山洪和尔朱荣的两面夹击,几乎全军覆没。
此刻陈庆之才恍然大悟,陶弘景真人所言的“草高”为蒿,“水共”为洪,“草高不至,水共往之”则是暗示蒿高山洪之劫,“逢山过山,逢水过水”则是为其特制护身符之功效。
有灵符护身的陈庆之得以从此大难中幸免,后在豫州人程道雍等相助下安然返梁。虽北伐以失败告终,还折了七千人马,但自晋迁都建康至今,北伐收复中原者寥寥无几,唯有晋之桓温,宋之刘裕,及今之陈庆之。正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爱才的梁帝对返梁的陈庆之大加封赏,升其为右卫将军,永兴侯,封邑一千五百户。
在梁帝心中,“司马始,萧羊终”的美梦并不会因一次挫败而破灭,而他需要做的就是广罗天下间如陈庆之这样的将才,以对四甲子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