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中大通二年(530年),梁帝萧衍授陈庆之以将军南、北司、西豫、豫四州诸军事,任南、北司二州刺史,陈庆之走马上任便领军北上,直抵魏城悬瓠。
悬瓠城,因城北汝水屈曲如垂瓠,故取其名,因地处豫州之中,又位淮河北岸,既能北进汴洛,又可南下荆楚,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坐镇悬瓠的守将自然清楚此城的战略意义,但敌众我寡,更何况敌方主将还是赫赫有名的白袍将军陈庆之,贸然出战,全无胜算,龟缩死守,又非长久之计。踌躇之际,却见梁军围三缺一,似有意放魏军一条生路,但一来虚实难辨,难保梁军不设伏兵或不追杀,二来即便成功撤离也无法全身而退,不战而逃死罪难逃。既无万全之策,魏将索性以不变应万变,在以军法处置数名逃兵后,紧闭城门,高挂免战,抱必死之心,死守城池,以待援军。
悬瓠城作为中线重镇,魏国自然不会轻放,在收到悬瓠的求救信后立派颍州刺史娄起、扬州刺史是云宝前去救援。史、是二将率军方至溱水,半渡之时遭梁军伏击,未见悬瓠便大败而回,第一波救援就此告终。
得知第一路援军已溃败后,悬瓠城里的军心已是凉了一半,应战不是对手,叛逃又牵连家小,别仍别无他法,只能干数着城中余粮,盼着第二路的援军尽快赶来。而此时的梁军却不急不躁,仅顺势将悬瓠城围了个水泄不通,魏军只守不战,梁军便只围不攻。
梁军主将帐中,一老一少对坐于棋盘两侧,执黑棋者年近半百,身着素衫,身子单薄,脸庞瘦削,两鬓已显斑白,但眼神中却无半分老态。执白棋者为一十四岁的少年郎,少年郎双目炯炯地盯着棋局,眼中坚毅,是多数弱冠及以上者也不可比的。两人眉宇间十分相似,但相比于执黑棋的老者,执白棋的少年郎还是略显稚嫩。两人执棋在手,全不闻帐外的喧嚣,伴随着铜盆中炭火清脆的爆裂声,“啪”,子落。
忽听得帐外有人嚷嚷着直闯了进来,来人剑眉虎目,长髯郁然,见帐中两人身无甲胄,目无来人,悠然品茗,怡然手谈,便气不打一处而来,嚷嚷道:“将军,攻城器械已就绪多日,何时下令攻城?”
下棋的两人并未因来人的闯入而有任何惊动,只听得执黑棋者不紧不慢回道:“周副将,莫急,刚煮好的家乡雪芽,坐下一尝。”
“坐什么坐!尝什么尝!我军已围城数月,城中无非区区数千鼠胆残兵,粮草即尽,士气正衰,如此良机,为何只围不攻?再等下去,魏军的第二路援军可要到了!届时,腹背受敌,要想陷城可是难上加难,少将军,你也劝劝将军啊!”
对弈的两者不是他人,正是梁军主将陈庆之和其五子陈昕,而闯入营帐的周副将则是军副周荟。
周荟说归说,做归做,在两人身侧一屁股坐下,以茶作酒,自酌自饮起来。他既不管茶水烫嘴与否,也不顾旁人添茶与否,将一杯又一杯清澈碧绿的茶水倾倒入腹。
待周荟将铁壶中的茶水倒得一滴不剩,对局的两人仍是沉浸棋中,对他所作所为不闻不问。周荟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壶中的茶叶全数掏出塞入嘴中,如牛羊食草般咀嚼吞咽,顿觉口鼻内清香四溢,舌喉间淡苦隐泛,一阵甘爽之感直冲颅内。
陈昕不紧不慢的落下一子,道:“周将军,你可知,昔日魏帝拓跋焘亲率十万大军围悬瓠,宋国守将陈宪仅以不足一千的兵力坚守四十二日,魏军一昧强攻,死伤惨重,积尸与城墙齐平,终是不克而败退。以悬瓠之坚,我军若强攻必也耗时甚巨,若克之不及,待魏援军赶至,则我军则必以疲惫之师腹背受敌,即便赶在魏援军来之前攻克,仍免不了死伤众多将士。”
周荟的耐心早被围城期间的无所事事消磨殆尽,忍不住打断陈昕道:“那到底攻还是不攻,若是要攻,如此围城可非长久之计,若是不攻,为何不趁魏军第二路援军赶来之前拔营撤退。”
陈昕不急不躁地继续解析道:“攻!可非攻城,而为攻心。上兵伐谋,攻心为上。”
陈庆之微微点头,以示赞同,于棋盘上又添一黑子,军副周荟却已极不耐烦,道:“攻心!攻心!那就让将士们一直这么耗着,悬瓠之重,魏国必定不会轻放,重整大军攻来也只是时间问题,届时,城内的心还没破,我军的心还不知道守不守得住!”
陈昕稍作思索,缓缓落下应对的白子,道:“周将军,正如你所言,援军不到,城内人心难破,我们只围不攻便是要给他们制造希望,待我们将此希望破灭之时,便是此城不攻自破之日。如今,万事俱备,唯欠东风尔。”陈庆之不假思索,便又落下一子,补充道:“我们要攻的心可不单单只在城内。”
忽闻帐外一声马嘶,嘶声未止,便见一传令兵已冲入帐内,喊道:“报!将军,城外三十里处,有魏军人马出没,约有五万,军旗上分别为‘魏’和‘尧’。”
陈庆之听后淡定地吩咐道:“再探再报!”
传令兵起身回道:“得令!”飞也似退出营帐跨马离去。
周荟看向盯着棋盘怔怔出神的陈昕小声问道:“可是东风来了?”陈昕将手中白子放回竹编棋篓之中,望着胜负已分的棋局点头以应,周荟喜出望外。
原来陈庆之刚刚落完黑子之时,便已将大龙屠杀。陈庆之起身对着周荟发令道:“周副将!传令三军,整装备战!”
魏国豫州刺史尧雄得到悬瓠被围和一路援军溃败的消息后,亲率大军马不停蹄来援,赶至悬瓠,却见梁军毫无攻城迹象,四周开阔一览无余也不见埋伏,心中起疑,不敢冒进,排兵百丈开外,列方阵以待。梁军亦不敢懈怠,留下部分兵力继续围困悬瓠,其余则列冲轭阵以应。大战一触即发,两军都不敢轻举妄动。
黄昏渐至,两军僵持不下之际,于魏军中缓缓踱出一黑骑,马背上之人身形魁梧,虎目怒睁,手持一柄狼首斧钺,神情傲慢地逼视着梁军主将。尧雄勇武已是尽人皆知,而此子勇猛更甚,只见他单手提起斧钺举过头顶,厉声叫嚣道:“魏将尧宝乐在此,梁国鼠辈,可有敢来阵前迎战的?”此人声如洪钟,气冲斗牛,一言方出便震慑住整个战场。
见未有人应战,尧宝乐愈发张狂,直接对着梁军阵中央梁军主将陈庆之叫唤道:“陈老将军,久闻白袍军大名,如今一见,却也不过如此,城不敢攻,战不敢应,是否能打的白袍军都在洛阳一战中死光死绝了?”尧宝乐嘲讽之际,魏军也跟着起哄嘲笑。
周荟见状,直恨得牙痒痒,狠狠紧拽着手中缰绳,胯下战马也似懂得人心,愤愤不平地喘着怒气,欲载主人一同上前请战。周荟看向陈庆之侧脸,却见他依旧镇定自若,不为所动,再寻陈昕时,却已不见了他的身影。
见梁军仍是无动于衷,尧宝乐已肆无忌惮,言辞愈发不敬地嘲讽道:“陈老匹夫,看来当年蒿高山的洪水没能要了你的命,却冲破了你的胆,你此次率军前来,是来给七千白袍殉葬的吗?怎还不快快下马跪地求饶,我许你在蒿高山择一块风水宝地以藏全尸,哈哈哈哈!”
话音未落,眼见梁军阵中一道白影呼啸而出,横枪立马与尧宝乐对峙于两军阵前,来人身着白盔白甲白袍,手持龙胆银枪跨白马而立,见此身影,尧宝乐一时恍惚,见来人年纪轻轻,眉宇间与陈庆之又十分相似,疑是白袍将军陈庆之已返老还童,但眼见陈庆之正驾马坐镇于梁军阵中,这人断然不可能是他,于是厉声叱问道:“来者何人,还不速速报上名来!本将不屑杀无名之辈!”
白袍将:“白袍陈昕,专斩狂妄之徒!驾!”说罢已提枪策马,向尧宝乐冲去。
尧宝乐却是不紧不慢的继续叫嚣:“来得正好,待我斩下白袍小儿头颅祭旗,再解悬瓠之围不迟。”说罢策马迎上陈昕。
周荟见陈昕于阵前出现,先是一惊,再见陈昕架势已如箭在弦,不可不发,便立即冲上鼓车亲自擂鼓助阵。魏军见状,也不甘示弱,一片战鼓震天的喧嚣中,黑白两道寒芒在战场中央迸裂开来。
一个是初出茅庐的梁军名将之子,一个是战功赫赫的魏军猛将之侄,一个迅捷,一个刚猛,皆以为即便不斗个天昏地暗也会打得有来有回,但出人意料的是,只一回合,胜负已分。战鼓声止,天地霎时一片静寂,尧宝乐的战马忽扬起前蹄不住地嘶鸣着,与往常不同的是,这次不是庆祝,而是哀泣,因它的主人已经被刺于身下,倒在自己的血泊之中,夕阳余晖映照下,一身的傲慢被一脸的惊诧取而代之。
梁军见状,士气大振,战鼓声再起,梁军骑兵应鼓声瞬列锋矢阵于前,在陈昕的带领下,喊着“冲啊”、“杀呀”,向魏军发起了冲锋。
一个勇冠三军、万夫不当的猛将怎么会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如此轻而易举的打败,魏军还没来得及从惊诧中清醒,已被梁军打得丢盔卸甲,溃散而逃。翘首以盼的第二路援军在梁军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悬瓠城的守军见状再也没了抵抗的斗志,折了城头的军旗,弃了手中的兵器,打开城门向梁军请降。
此战过后,陈庆之将梁军分兵两路,一路由他率领,坐镇悬瓠,收编降兵、安抚百姓,另一路则由陈昕率领,乘胜追击。陈昕亦不负众望,一路高歌猛进,打得魏军节节败退,直到攻陷溱城方止。
溱城外,一道身影如同游魂般在林中飘忽不定,还诡异地发出着婴孩般的啼哭声,鸦雀见之惊起,走兽闻之奔逃。一双鹰眼匆忙扫视着正在入城的梁军,从中寻觅着中意的猎物,当他定睛之时,目光已锁定在率军的白袍小将身上。此人邪魅一笑,转眼已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