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死了。
不知道是昨天死的还是今天死的。
还在上夜班的唐栗听到这个消息呆立在当场，握着手机的右手有些僵硬，左手还攥着工作用的尼龙手套，往事一幕幕浮现在脑海中，电话里的女人还在说着什么，可是他已经什么都不在意了。
挂了电话，唐栗做了几个深呼吸，走上流水线，开始重新工作。因为是夜班，对于没有车的唐栗没办法第一时间赶回家中，生活就是这样，往往选择权不在于你自己。
做着每日不变的工作，大脑中却出奇的平静，没有该有的失去亲人所带来的悲伤，有的只是事情来的过于突然，让唐栗有些猝不及防。
赶上最早的火车，唐栗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闭上了双眼。一夜的工作让他有些疲惫，即使这一切已经重复了六年，六年的时光磨去了唐栗的棱角，侵蚀了唐栗曾经的梦想。
唐栗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上了个普通的大学，找了个普通的工作，总结起来就是一个和这个社会大多数普通人一样的普通人，普通到足以可以称为平庸。平庸，是一项伟大的品质。它对整个人类世界的意义都是非凡的。这个社会大多数都是由这些普通平庸的人构建的。
唐栗是某知名合资汽车制造厂的普通操作员，最底层的那种。就是那种暂时你的工作费用比机器廉价，等机器的的费用低于你时你就可以滚蛋了那种。从小在父母的灌输下，他立志要做个大老板，估计这也是现当代中国大多数家庭的基本教育方针。从小要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然后当大老板。
在长大的过程中，孩子总觉的以后会挣钱发财，或者成名成腕，或者保卫世界和平，或者推动宇宙文明。
只不过这所有的一切会渐渐地消失在成长的过程中，有些东西真不是你够努力就会拥有。
今年二十六岁的唐栗在大学毕业前，便进入了汽车制造厂当工人。这一干便是六年，从曾经的实习生变成如今的正式工，从曾经的年少轻狂到如今的事事不争。
虽然拿着五险一金的保障，却也失去了原本在这个年纪应有了色彩。从开始的每月三千，到如今的年入十万。如果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工人这一身份的确可以吹嘘一波的了，只不过进入二十一世纪后的今天看来，这似乎是最没出息的。
工厂所在的城市距离唐栗的家有将近三个小时的路程，而工厂到火车站需要耗时一个多小时。在这漫长的四个多小时里，唐栗回忆着自己可笑的青春。
刚进入工厂的时候，听着领导的慷慨陈词，他也曾暗下决心要成为人上人，打工人打工魂打工成为人上人，成为像讲台上的领导一样称为成功人士。只不过六年的耳濡目染，让唐栗见到了太多的蝇营狗苟，腌臜龌龊。当年那些在自己心中高不可攀的领导阶级大多也只是尸位素餐。想要没有裙带关系，通过简单地工作上位，真是难如登天。
唐栗有过一次与领导近距离接触的机会，那些原本在公司内衣着得体，高谈阔论的人，在KTV选好公主后犹如川剧变脸，脸变得快，衣服脱得也快。看着那些职位低的领导在给更高一层领导敬酒时的一脸谄媚低头赔笑，唐栗知道，自己是没办法做到这一切的。况且，也是最主要的，那些开包房、酒水和公主，以及最后领导开房的钱都是他们这些最底层的员工出的。你想得到更好的待遇，便要做好付出更多的准备。
可能有人会说，那他完全可以选择离开，去追求所谓的梦想何必拘泥如此受尽冷落不得快活。只不过，现实就是现实，现实要考虑的太多。长大，就是让自己面目全非的过程。
唐栗是个没主见的人，在刚进入工厂不久其实已经看透了很多，曾经询问过父母的意见，家人总是语重心长的对他说“孩子，你做什么我们都支持你。不过，你看你现在的工作还不错，等找到更好的你就去做。对了，我前几天看到你初中同学他妈妈了，哎呀！他儿子工资一个月才两千左右……”。
他们不知道，他们所说别人的孩子，两千的工资只是开始，工作是他们的乐趣，而自己现在才到的每月的八九千已是终点，还是用自己最美好的六年青春换来的。
从那之后，唐栗便抱着“这份工作至少还算稳定，收入不多但好歹还能过日子，只要坚持下去说不定还有升职的机会。”之类的想法，默默地忍受着，消耗着自己的青春。
网上有句话“如果你改变不了世界，就改变自己。改变不了环境，就去适应环境。”其实好人就是这么堕落的，奴性就是这么炼成的。换成一句话就是“你要是掉到粪坑里，就安心吃屎吧！”
眼前不仅有苟且，还有诗和远方。唐栗的这种自欺欺人，往往在偶尔刷微博时，看到那些还在年轻的少年，意气风发，大谈青春与未来，才不禁嘲笑自己一番。
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重复做同样的事，却妄想有不同的结果。
唐栗有自己的梦想，有想学的乐趣，有想做的事情，有想去的地方，有想追的姑娘，只不过在每天十一个小时工作，每两周休息一天，工作不让用手机的情况下，他把他的梦想埋在了心底的最深处。
可能还是有人会说，那不是有法定假日吗？我只能说，你要真这么想，要么就是初入社会的年轻人，要么就是不了解真正的社会了。那些公务员专用的日子，可不是他这个工厂员工可以享受的。并且，即使现在的公务员也不一定每个都可以享受到这种领导才拥有的待遇。
对此，唐栗没有什么抱怨。他需要钱，因为他只是个普通人。梦想？再见吧！
父亲的死是意外，父亲一直喜欢游泳，可过惯了苦日子的父亲又舍不得花钱去游泳馆。唐栗家的附近有条大河，前几年政府应城市改建在上游建了大坝，正巧大坝距离唐栗家不远。夏天在河里游泳的人不少，虽然政府一再强调不提倡这种行为，不过在这种五线小城市管理的并不严格，每年都会有几个倒霉蛋淹死，但情况仍然没有改观。
这次轮到了自己的父亲，据检查得知，父亲在游泳时突发心脏病，双脚又被水草缠住，等到发现时早就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打捞上来的时候皮肤苍白，皱褶，四肢浮肿。
看到尸体的唐栗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过度伤心而导致晕厥之类的，并不是他冷血无情，只不过他已经习惯了。
开据死亡证明，联系了丧办业务，没有办理告别仪式，因为他已经没有什么亲近的亲戚。
父亲是个要强的人，从小父母双亡，所以唐栗没有看到过自己的爷爷奶奶。嗯……爷爷到是在照片里看到过，至于奶奶吗，就连照片也没有，因此事父亲还一再责怪收拾家务的母亲，父亲一直认为奶奶的照片是母亲弄丢的。
至于母亲的的父母，也就是唐栗的姥爷姥姥，姥姥很早也去世了，姥爷跟父母关系一直不好，直到去世也没有改善。毕竟人老了总是有些任性，而唐栗的父母却从不像姥爷其余几个子女一样去应和，所以唐栗从小也没有感受过来自父母以上的长辈爱护和温暖。
唐栗没出生，父亲便离开了家乡那个穷乡僻壤的村子，来到了这个五线小城市打拼，三十多年的积累在这个城市拥有了自己的房子。总之日子过得还算将究。
可惜在唐栗十五岁的时候，父亲的事业破产，之后更是因疾患上重病，从此性格改变，加上医生嘱咐不要让患者激动，家人对父亲的要求言听计从。亲戚从此也不再来往，避而远之。人情冷暖莫过于此。
在唐栗高中毕业后，父亲开始疑神疑鬼，常常打骂母亲，明明和谐的家庭变的岌岌可危，最终，母亲离家出走。唐栗的姐姐在中调和，是的，唐栗有个姐姐，亲姐姐，比唐栗大八岁。
只可惜父母已经不可能再重归于好，至于祸根其实早在唐栗七岁便埋下伏笔，只不过为了孩子勉强凑合度日，原本一切的和谐都是表象罢了，和大多数为了孩子勉强在一起的家庭一样。
离婚后的父亲更加多疑且暴躁，认为让自己妻离子散的罪魁祸首是自己的女儿，也就是唐栗的姐姐，将一切的罪过强加于女儿身上，就是那么单纯的没道理可讲。
当唐栗看到出租屋床上躺着的，手腕猩红，脸色惨白的姐姐，他嚎啕大哭。小时候每次父母吵架，都是姐姐陪伴着他，给予他最大的温暖；每次缠着姐姐要零花钱，姐姐也都会笑着掏出自己为数不多的钱。
唐栗记得小时候姐姐说最大的愿望希望以后有一个十万的钻戒，当时不懂事的唐栗坚定地说长大了，有钱了就给姐姐买一个。那个攒了十几年却只装着不到两千块钱的铝饭盒还没满，姐姐却走了。
最终饭盒里的钱，给姐姐买了唐栗所能承受最贵的骨灰盒。钱没满盒，人却已走。
事情当然没完，这就是现实，往往上帝为你关上一道门，顺便也会把窗户关紧。好事未必成双，但坏事往往从不单行。
在姐姐的灵堂里，为姐姐办理后事的母亲再次与父亲大吵一架，双目迷离的唐栗看着这一切甚是悲哀。就在姐姐丧事办理后的第二天，心力憔悴的母亲在过马路时，被失去控制的卡车撞飞，当场毙命。
母亲的骨灰盒和姐姐的葬在一起，母亲骨灰盒的钱是唐栗向朋友借的，因为父亲不肯出，认为母亲的死是罪有应得。唐栗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有什么罪，但那时，他已经没什么想要探究的心情了。
父亲的死并没有对唐栗有太多的打击，甚至还有一丝解脱的情感。但当父亲的遗体推进焚尸间的时候，唐栗还是忍不住留下泪水，他失去了自己最后的一位亲人。只不过当全部事情结束的时候，唐栗还是擦干泪水。逝者已去，生者仍要生活。
唐栗的父母在夫妻关系上是不合格的，但在养育唐栗成长为人父母上是合格的。唐栗不能去多说什么，两个人都有理，两个人都有错。唐栗不再去做什么。所有的事情现在已经不需要再去考虑了，所有的是非对错也都不再重要了。
回到工厂的唐栗，果断的提出了辞职，离开了这个消磨自己六年青春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