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冲天直到第三天才醒过来。
他坐起身,揉揉太阳穴,又揉揉肚子,感觉从头到脚俱被掏空,只剩一副无力的皮囊,遂自语道:“这般酒劲,难怪说一般仙家没口福。”他这才想起冷月影,急忙跳下床,屋里屋外寻找一圈,一丝踪迹都没有,就势跑到院子里。
绛纹在院中收拾,看到沈冲天,起身笑道:“公子,你可醒了!冷氏公子说你这一觉至少要睡两天,果不其然。凝香依着冷氏公子的嘱咐,在厨下预备好粥饭,等公子醒了好吃。我这就洗洗手,服侍公子盥洗。”
沈冲天环视院子,一切安然无恙,这才放心问道:“冷月影呢?”
绛纹回答:“那天傍晚就走了。临走时要我们转达公子,他要出门好久,不知何时回来,请公子见谅。走之前,冷氏公子将柴房堆得满满的东西,可是从来没有过呢。”
沈冲天大惑不解,信步来到柴房,推门一看,当即惊诧。柴房里各色物品分类堆放,多而有秩,从地到顶,满满当当,一丝空隙都不见。
绛纹跟在后面,笑言道:“不止这些,后院、马厩里也都是,挤得烈焰几乎不能转身了,直发脾气,跺蹄尥蹶子的。”
沈冲天寻思道:“他这是干什么?”
绛纹回答:“冷氏公子临走时嘱咐,说给公子留下书信,公子有任何疑问,一看便知。”
沈冲天自顾自回到房间,这才注意到外屋桌子上横放着一副弓箭,下面压着几本书,书下平摊着一叠信。他先掂起弓箭细细端详,弓通身鸦色,阳雕回龙纹,单看花纹竟有几分眼熟。箭筒与弓一样,也是浑身黑,里面只有六支金灿灿的箭稀疏散落。他将弓箭搁置一边,又去翻书,居然全是曲谱。沈冲天更是迷惑,也没细品,仍旧放在旁边,这才拿起信,确是冷月影的字迹。多年来,再次拆开书信,久违的感觉扑面而来,而第一次见到冷月影的书信,又令沈冲天唏嘘之中平添几分期许。
依着冷月影的执着,信中仍唤他“冲儿”。沈冲天无奈地叹口气,细细向下研读。
“冲儿。当你看到此信,便是已经清醒,若感觉身体空乏,那是你饿了。北海的酒劲虽大,却只养人不伤人,你无须担心。你那两个宝贝想必已将我的话转达,我此番出门不知何时才能回归,你只需知晓我有好久不能回去看望你即可。我能想到的,你能用到的东西都堆放在柴房里,实在放不下的暂存于后院及马厩中,你可记得时时查看。另,我趁你昏睡时为你预备下各色布匹、针线、首饰,让你那宝贝为你裁制些新衣,好好装扮起来,我的冲儿不是这样的心性。平日若天气晴好,定要常常整理补充吃食,莫让柴房空了。否则一旦变天,整月不能出,何处筹划生计。”
“我知你恨我欺瞒,也知你心有不甘。你诱东鹰神出关,公然比武较量,你的身份,你的动机昭然于天下,而你的修为本事,在三界中近似于无。你从不惧怕,因为你根本没见识过,你自恃有金蝉剑,有沁风为你淬的毒针,区区五根。单天庭之中,职位三百六十,有职者一千零八十,算不上品级的何止上万。遍数三界、三界外,高深难测者岂止上亿,个个俱是得道的真仙!倘若这其中有一个仙家仙家要对付你,试问你又该如何应付!”
“我是秘神,也是冷氏嫡长孙,这些名头确实带来便利,使我能护你一日,一时;却也带来更多桎梏,我不能恣意妄为,不能护你千日,千年。甚至于当你受刑,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句不敢说,一步不能踏错。原谅我用了你的伎俩,诱你进北海,我力不能为的,让北海的冰山、罡风替我作为。冲儿,我虽欺瞒你,却从不害你,更不能放任你在外面,受着别人的欺凌伤害。你走后,因你所为挑起仙界诸多事端,多少矛头直指向你,却无一人知晓你的行踪。答应我,不管外面海浪滔天,千万千万别出来。”
“我送你一副弓箭,几本曲谱,聊表歉意。弓箭是一位长辈遗物,可惜我不会用。犹记当日你说天狼男子以骑射为上,多年失明,你的箭法不知还留有几分,无事时可做一消遣,切记勿滥杀灵兽。曲谱陈旧,封皮式样看来应是上古所遗,我也不懂音律,不知是否合用,索性都送与你,自去琢磨吧。你从前学的几套曲子,从你十七岁起听到如今,早已听腻。这些新曲你务必学会背熟,下次再见面,定要吹给我听,别懈怠,我要检查的。”
“冲儿,你的心愿,得一知心人,寻一静谧所在,落一世安稳。此等心愿,非是不妥,只是越不过凡间的小心机。除非你愿你的妻,抛弃她历尽千辛万苦得来的人身,抛弃修为,抛弃家门、师门,抛弃前程。除非你愿你的妻女,跟你沦落凡尘,一世为妖。你以为凭你这几分修为和你师父留下的丹药,就能令你一家三口躲过天劫,就是一世安稳?金石之刑为劫,天雷火击身为劫,通透心思亦是劫。金石劫、天劫难渡,心劫更难渡。劫便是自身,是自身之行为、之性情,历劫就是要清肃整治。否则仙不成仙,人不成人,两相不能容,一世颠沛流离。”
“你骤然听到消息,心中备受打击,我的话,你听不进,今日你可愿听我一言。我以为百年岁月足以沉淀你的心境,谁知还是太早,令你苦恼倍增,虽是我的过失,亦是你的一重心劫未渡。你一直以来认定的,凡所有世间名誉、钱财、生计、地产,乃至情爱、欢娱,以为它们稳固如磐石,屹立如高山,不息如大川,忽然崩塌,心中不忍。其实这些都是你以世间虚浮自建的囹圄,你的心血错付。早日看透,早日舒畅心怀,方能早日渡过这层劫。”
“冲儿,你拥有世人羡慕不来的仙家血脉,只因你生长于凡间富贵地,被世间浮华蒙蔽心智,忘却本来面目。听我的话,在冰山中好好修行,万不可荒废你的血脉传承,将来自有你的结果。放开你的妻女,让她们自去寻出路,将来也会得到她们的好结果。因缘不灭,自会重逢,因缘不续,费力无益。时间紧迫,诸般心事不能落于纸,字迹潦草,只求多言几句。惟盼冲儿身体安好,莫以我为念。暮华手书。”
沈冲天望着落款出神,暮华?这是冷月影的字,还是他的号。沈冲天忽然发觉自己其实从未了解过冷月影,他永远是喋喋不休,却极少提及他自身。他的家族,过往,心境,沈冲天一概不知。尤其他信中所写,这个人心中究竟隐藏了多少事,又有多少与自己相关。如今沈冲天只能颠来倒去看着信,心中五味杂陈。
沈冲天一直在等待外面的时机,外面的岁月却不等他。他本是心思玲珑剔透的人,伤感了一段时日,也就慢慢放开了。如今再没有外面的牵挂,外面的一切与他无干,沈冲天的心终于彻底静下来,通透下来。他在峡谷中就地取材,立起远远近近数个大雪人,以木炭做笔,画上靶子,日日排出时间,重拾箭法。夜间无事时,沈冲天便翻开曲谱细细琢磨。峡谷中于是夜夜响起断断续续、参差不齐的萧声,在空旷的谷中几经回荡,仿佛无数夜猫子在耳边叫唤。凝香本就胆小,这一回彻底不敢在夜间出房门半步。两个女子陪着煎熬了许久,终于听到越来越舒心的曲调,这才长长吁一口气。
柴房中堆砌的东西越来越少,却始终未见冷月影的身影。如他所言,这一次他离开的时间确实比之前都要久。沈冲天不知外面发生什么事,还是冷月影发生什么事。单见信中冷月影欲言不能言的口吻,每每仰望着空旷的天空,寻觅不到一丝避风兽的影子,他的心中总是掠过一丝阴霾,这重不安的阴霾随着时日过往,日渐加重。
终于一天,沈冲天在房中打坐,忽听外面半空传来避风兽雷鸣般的吼声,他赶紧收功走到外面。许久不见的身影终于出现,仿佛一团雪白云朵降落在院中。沈冲天欢喜地等候着,却见避风兽身上稳稳跳下一位老者,双眸如星永驻,花白长须过胸,白衣苍纹墨玉冠,气度巍然,天然一种横扫千军而片叶不沾身的洒脱清冷,正是北海之主阴厉。沈冲天一腔欣喜顿时化作万种不安,拿不准阴厉忽然到来,究竟是因为冷翼,还是因为冷月影,亦或二者都有。
避风兽见到沈冲天,倒是欢扬雀跃,摇头摆尾,使劲晃弄着脖间悬挂的银铃,哼哼着要往沈冲天身上扑,却被阴厉一声喝令:“畜生,安静!”立时哼哼唧唧地趴到地上,紧闭眼睛,把头深深扎进去。那副胆小的模样,是冷月影的那只小避风兽没错。沈冲天当即意识到,冷月影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