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冲天一腔悲怀未及消散,紧接着被带去刑房。在门外,他就感觉到浓重的阴煞气,听到旁边冷月影急促的喘息声,调侃道:“冷大秘神上任多年,没见过血肉生死吗?”
四下无人,冷月影这才低声温柔道:“我是担心你,三十六道天罡刑,每一道都能要了你的命!”
沈冲天不以为然:“我有丹药护体,死不了,死了也能活过来!”
冷月影更加紧张,又不敢声张:“那你就会死三十六次!算我求你,你身上还有什么能交换的,再去求求陛下!若是进去就难出来了!”
沈冲天反讥:“你觉得我长得像如意鼎,还是百宝箱,要什么有什么吗!这次还是托你冷氏的福,给留下这么个东西,才保下我俩的命。”
冷月影使劲压着声音,也是在使劲压抑着情绪:“这可不算保命!”
沈冲天心中怨恨仍在,并不理会他,忽然高声喊道:“有人在吗?奉旨滚天刑的来啦!”
在刑房里,沈冲天被解下金蟒索,剥去上衣,仅存的一份自信也随之不见。他看不见刑房里道道刑具,却能嗅到房间里浓重的血腥味,感受到里面阴森凄冷的气氛。他不自觉地抱住肩,想要抵挡这种气氛的围攻,却不管用。只一瞬,他的双手很快又被捆上,想抱肩也不能了。沈冲天终于开始害怕,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着。
受刑的沈冲天,痛苦在身上;监刑的冷月影,痛苦在心里。他眼睁睁看着沈冲天瘦弱的身躯被一道道重刑肆意欺辱,每一寸皮肉都被打烂,每一寸骨节都被折断,血一遍又一遍覆满沈冲天的全身,所有伤口、关窍都向外溢着血。行刑的仙差见血涌出太多,似乎是怕弄脏刑具,便一桶又一桶冷水径直泼上去,冲刷干净。稀释的血水顺着那个被称作身体的肉泥棍子流到地上,露出外翻的粉红皮肉、苍白的骨头断茬、焦黑的伤口,在疼痛和冰冷的双重刺激下,每一丝肉都因为抽搐而不住地跳动。冷月影感觉自己的心也随着抽搐的皮肉一起跳动,从腹中直跳到喉咙。
沈冲天的丹药确实有效,他不会丧命,但会昏死过去,再因为剧烈的疼痛或是冰冷而清醒,这样周而复始的过程大概不止三十六次。沈冲天晕过去一次,冷月影的心就上提一次,再随着沈冲天的清醒沉下去。即使这样,冷月影也不能泄露一丝表情,那些表情会出卖自己的心事。他也不能不看,冷秘神,不应该被传言是一个怕血、胆小的人。
待三十六道刑结束,冷月影抓起沈冲天的上衣,赶紧替他裹住身体。谢天谢地,沈冲天还有气息,还活着,暂时的。冷月影亲手扶他离开刑房,对随身的仙侍吩咐道:“他不会驾云,我要送他回去。你出去候着,陛下或是谁找我,说我一刻就回。”叮嘱完,头也不回,焦急地转身离开。
冷月影紧迈大步离开天门,至无人处,他赶紧脱下自己的袍子,替换沈冲天的衣服。北海的银蚕寒丝织就的天衣绵轻软柔、无缝、不沾身、若无物,不会刺激伤口刺痛沈冲天。冷月影单膝跪在地上,轻轻抄起沈冲天的脖子和膝窝,连人带衣服一把托抱在怀里,抓紧时间赶路。
他将沈冲天径直送回房间,就是与沈冲天此次见面的地方,这里没有第三人,门外也没有。冷月影把沈冲天轻放在床上,猛然推开门,朝外面大喊:“人呢?有人受伤了!”
冷月影并不知道,他俩自见面直到现在,已经过去五六天时间。凝香和绛纹正等得坐卧不安,心绪难宁,忽听一声高唤,却不是自己的公子,便知道出事了。连同其他的丫头下人,听到这一嗓子,都急忙赶过来。大家进屋一眼看见面目不清、奄奄一息的沈冲天,不啻于一道电劈在脑袋上,登时全慌了神,赶紧忙乱着褪去血衣、擦洗伤口,上药,喂水。一时端水的、拿帕子的、取药的、倒脏水的,进进出出,乱作一团。等终于消停下来,凝香和绛纹俩人才反应过来,刚才喊话的人是谁,哪去了?
几天以来,沈冲天一直昏迷不醒,身上的伤没有丝毫好转。绛纹和凝香两人一筹莫展,只能违背沈冲天的命令,唤来惜墨姐弟,将前后事情告知,末了悲戚道:“王爷这个样子,只怕是此关难过,若是真有好歹,万事还要早做准备才行!”
姐弟两个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情,父亲身边多年的婢女和侍妾言之凿凿,指着那个躺在床上的少年公子,硬说是自己年近花甲的父亲。这还不算骇人,更加惊悚的是,这个所谓的“父亲”满身是伤,全身已经没有完好的地方!而且,就算这一切都是真的,就算他真的是父亲,那他口中所谓的“故人”是谁,又因何受的伤,为何所有的药对这些伤几乎没有效用!再者,父亲身边喊了一声的人又是谁,居然没人注意,没人认识,这一连串离奇的事情来得猝不及防,两人只剩目瞪口呆。
正在这个方寸时间,门房上来报,说来了一个中年模样的男人,自称有办法治愈家主的伤。四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这时候登门的,要么就是跟这件事有些因缘,要么就是跟沈冲天有些因缘。惜墨和惜宝决定出面会一会此人。
姐弟俩赶到前厅,见一个中年男子,浑身打扮十分没有体统,非古非今,不仙不俗,半新不旧,
只剩模样气度倒有几分意思。
三人见礼,惜宝试探着问道:“请教贵客如何称呼?”
客人回答:“我姓沈,单名一个‘辉’字。”姐弟俩对视一眼。
惜墨接话:“贵客与我家同姓,果真有缘,想是同宗?”
客人闻言,打量着姐弟俩,会意笑道:“你家?傻孩子,岂止有缘,不单同宗。沈冲天是吧,我是他父亲。你们两个怕是该唤我一声‘祖父’,而不是贵客!我得知我的孩儿有难,特地赶来医治他的伤,全他的性命。”
这句话带给姐弟俩的震惊不啻于刚刚看到父亲的模样,惜宝不知所措,扭头看着惜墨:“姐姐?”
惜墨直摇头,低声向惜宝道:“从没听说过,这件事只怕要问绛纹姑姑,她跟着爹爹时间久,知晓的事情多。”她接着对沈辉严肃言道,“贵客也先别着急占我等小辈的便宜,这件事还要向家中长辈求证。贵客此番既是善举,不妨暂且忍耐一时,待我等去后面讨个说法。”
说完,惜宝留下陪客,惜墨到里面说明情况,一时转回来,对沈辉道:“贵客里面请。”
沈辉跟着惜宝和惜墨向里走,边走边左右打量院子:“改换不大,还是老样子啊!”走到原先夏卿住的房间前面,沈辉停下脚步,凝视大门上斑驳残缺的封条和锈迹斑斑的链锁,疑惑道:“为什么这里单封起来?”
惜墨据实回答:“听说此间曾有一位长辈故去。”
沈辉叹息道:“预言终成真啊!”
终于见到沈冲天,沈辉坐在床沿,细细端详很久,方才轻轻说道:“孩子,坚持住,父亲来了!”他掀开被子,大惑不解,急忙问道:“他做了什么,为何身体对任何药都抗拒如此?”
绛纹代为回答:“是三绝丹。”说着命人取出药柜上的红漆扁匣,交给沈辉。
沈辉轻轻念着纸上的字,一直摇头:“从未听说过。这孩子也真是,什么东西都敢往身上用!”他检查着沈冲天身上的伤势,刚看到心口,忽然惊道:“离魂指!这孩子怎么招惹到南海的人了!力道不算大,应该是渺云真仙的门人所为!”
旁边的四人面面相觑:“您说什么?”
沈辉不耐烦地摆摆手:“跟你们说不明白!”他接着检查,看到左手,一翻掌心,更加惊诧:“这红点是……”
绛纹回答:“胎记!”
沈辉随口道:“胡说!我的儿子,哪里有颗痣,我都知道。他的身上确实有块朱砂记,比这大得多,在大腿根部隐晦之处,不是这里。”
沈辉犹自边嘟囔边琢磨。绛纹和凝香两个多年服侍的人,听到这话却放下心来,能知晓沈冲天身体上那块朱砂记的人,必定是亲近人!
沈辉还在使劲搜寻所有记忆,掌心红痣?他恍然大悟,萧天师!这是萧家的东西!儿子身上怎么会有萧家的印记呢?
眼下的情形容不得沈辉细琢磨,他当即决断:“只有豆粒大,看来你平时修行十分不到位。无妨,为父助你一把!”他扭头:“可有小刀、匕首什么的,越锋利越好!”
绛纹站在沈冲天头侧,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小匕首:“这是王爷不离身的。可还能用?”
沈辉接过来,叹息道:“王爷?这又是何处得来的虚名,要它做什么。”说着边用匕首尖在沈冲天左掌心轻轻一划,掌心皮肉裂开,却无血。这是他身上唯一一个不流血的伤口。
沈辉笑道:“还真是萧家秘法!”
其他人只看着沈辉口中念念有词,手下动作怪异,不知是在作法,只觉得神奇好笑。很快,笑意转变成惊讶,他们看不到气息流转,阴阳交合,但是能看到沈冲天从掌心开始伸出一条金线,顺着手臂绵延向上,直达肩膀,绕肩下行,又到心口,在心口处聚成一团,似一朵含苞待放的金色牡丹花,忽而绽开,依旧化作一道道金线朝着四面八方散去,有上头脑的,有达四肢的,有入脏腑的,最后在身体兜转一圈,又重新聚集在下腹,凝聚成一个金卵,渐渐入里消失不见。再看他的左掌心,伤口自行愈合,不着痕迹,只是掌心朱砂由豆粒变成手腹大小。
沈辉缓一时气,才嘱咐道:“剩下的,就交给他自己吧,既有丹药护体,死是死不了,伤口愈合只是时间问题。原先东南角上那个三间的独户小院子还在吧,我在那里静养调息几日。若是我的孩儿好了,能下床了,让他去找我。”说完起身拔脚就向外走,忽然眼睛余光瞟到一旁低头不语,怯怯懦懦的凝香,眉头一蹙,大踏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