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静,沈冲天独席地抱膝而坐,百无聊赖之下抬头仰望。牢房四围高墙足有三丈,高墙与房顶相接处留下一方不及手掌大的窗,漏进北极星大小的一点日光。他便从那里观察外面晓夜轮转,也从那里得到一丝短暂的日光,暖一暖牢房的彻骨阴冷。
自进来已有五日,沈冲天心中不断反刍盘算着整桩事情走向。那三人应该早寻到郝隐府邸,也早该如这窗户,透进来些许消息才对,为何总不见动静。是否他们如自己一样深陷牢笼,还是那边情势紧迫无暇顾及自己。虑及自身,沈冲天不由得轻笑一声,他早料到郝隐不会轻放过,却没料到这只大黑狗竟然在紫微城满大街张贴布告等着他自投罗网。
沈冲天与冷月影、百里诺、无毒三人分别后,不敢耽搁时间,日夜兼程赶往紫微城,刚到城门外就看到敞开的门洞两侧各有一张偌大的通缉告示,白纸墨字,大大的朱红印,十分惹眼。布告上附着的影像正是自己,却有自己头颅脸面的两三个大,五官倒是画得十分逼真,连左侧颌下颈上的那颗黑痣都没丢下。百姓、车马分左右进出城门,秩序一丝不苟,往来都能看到布告,少数预备进城的还会矗立在布告前细细查看,对着画指指点点。沈冲天远远望着画像,对照着伸手摸摸自己脖颈,料想郝隐一定恨透这张脸,才会记忆得如此清晰。这倒印证了之前的猜测,惜墨确实落在郝隐手中,而郝隐此刻正守株待着自己这只兔子撞上门。他又歪头向城内细细窥探,紫微城一如君仙界中其他城池,内外均无值守,城中也难见巡防兵士,这才大摇大摆打马进了城。
在城中兜兜转转一圈,沈冲天惊见不止城门口,紫微城中大小街巷、路口,处处都张贴着一模一样的通缉布告,有他的,还有别人的,幸好,他没在里面发现百里诺和冷月影的影像。就在他打算故技重施时,街上竟然有百姓认出他来,一声高呼:“通缉要犯在这里!”
顿时周围赶路的、做生意的、吃饭歇脚的百十百姓循声团团围拢过来,乃至有好事者拿出绳索直接要绊住马脚,幸亏烈焰脾气暴躁,才未成功,却也将沈冲天牢牢堵在街口动弹不得。消息越传越远,许多百姓急匆匆从四面赶来。沈冲天坐在马上,望着趋之如蚁的人群,凭空忍受着一群男女对着他戳戳点点,议论纷纭,心中只有千倍焦急,欲要动手,可自己失了修为,想想深藏的兵器,望着对方越聚越多的人,一时竟无从下手。等听到夹杂着兵戈拽地的整齐跑动步履声,他彻底走不脱了。
随后,沈冲天就被扔进这个牢房,未审讯未受刑,无人搭理。每日只有狱卒按时送来牢饭,又按时取走食盒。牢饭十分丰盛,最初沈冲天见到脸盆大的食盒提篮之中三层全满、酒肉俱全的牢饭,震惊之余警惕盯着狱卒一举一动,心中闪现无数劫数。
狱卒显然早习以为常,轻描淡写道:“放心,好不容易抓个活的,不会轻易要了你的命,养白胖些还有大用处呢。”
一想到女儿不知在何处受着何等的苦,而冷月影三人又音信全无,他的脾气无处施展,像一头暴躁的虎,唯有日日围着笼子转圈,一次又一次徒劳撞向铁笼和石墙,屡屡试图撑开笼门,却屡屡落空。望着头顶上寥寥日光,沈冲天居然盼着郝隐或是其他什么人从天而降,哪怕打他一顿也好,最后总会将他带离这晦暗牢笼。
终于十来日之后,颓败之情战胜了焦躁之心,沈冲天逐渐安静下来,默默承受命运的宰割。一如往常,沈冲天吃过早饭便回到牢房最深处固定的位置,等待着每天如约的日光闪现,谁知这日却盼来外面一阵骚动。骚动声响之大,竟使得牢房中砖石草毡都似活了一般出现生机。不多时,牢房的几道门破例全开,大迎宾客,四五十身着锃亮甲胄的士兵簇拥着一个高大身影从外至里,几次驻足,几番言辞之后缓慢移到沈冲天的笼门外。来的不是郝隐,而是一个陌生的中年面孔,脸如金铸,五官只见唇动。
沈冲天漫不经心起身,边从里面踱步到笼门处,边细细打量对方。从官到兵,清一色典仪盔甲,为首的腰悬一柄极细长,遍镶珍宝的赤色宝剑,士兵分两列各执金色矛戈,矛戈上也是镶嵌着同色朱玉,坠极长极粗的红缨流苏。沈冲天沉淀一口气,看来自己的大用处到了。
对方为首的也上下打量他一番,似在市上挑选羊马一般,对着沈冲天不停指点,时不时扭头与身后士兵小声嘀咕几句,最终点头道:“这个也不错。”
说着就有狱卒上前打开牢门,几个士兵跟在后面一拥而入,将沈冲天腿一绊,胳膊一扭,立时按到在地,手中长戈朝下,交叉抵住沈冲天的脖子,令他不能动弹,随之将他捆个结结实实,最后一块黑布蒙住双眼,两个人抬了就走。
沈冲天忍受一路颠簸,又被一个用力抛下,全身跌落在荆棘柴之中,浑身连摔带硌,疼痛万分。好在周围脚步声渐远渐静,他因为缚着双手,将头抵在柴木凸起之处,自己使劲向下蹭,几番之后,终于褪下黑布。沈冲天挤了几下眼睛,适应外面光线,才左右扫视,士兵已经列队渐次从边界消失。他这才察觉自己真是躺在满铺了好几层的木柴之上,还伴随着刺鼻的松油味道,遂心底暗呼“不妙”,仗着身姿轻灵,就着脚下木柴高低凹凸之势勉强站立起来。他四下观察一番,惊见身旁还有同样眼蒙黑布缚着手脚的人,连同他一共九个。而他们目前被扔在一片圆形所在,最外围是一圈半人高的青砖石墙,刚才那队士兵离开时将石墙唯一的出口用巨石堵住。
沈冲天忍痛踉踉跄跄蹭到石墙下,从垛口朝外一望,才知自己是在一座高台之上,高台下方上圆,如塔一般,越向上越小。台外围是三圈密不透风的狼牙桩,尖端朝上,若是有胆大的径直跳下,不摔死也会被狼牙桩戳死。狼牙桩外守着一圈士兵,手执弓箭列队而立,每十来人一组,身旁竖着一个火堆,联想到脚下的木柴,沈冲天顿时惊恐。
再向远处看,竟是一处大典,仪仗层列,从高台下向前延伸开去。仪仗尽头一座较矮的三层玉台,宽大的台阶每一级都对向放置两张小案,案后各坐一人。玉台至高一层主位有两排,前面一排只有两人,后面一排并列而坐五个缥缈乌黑,比影子实,比人形虚的东西。相隔太远,那边所有人都辨不清面目装束,也不知有没有郝隐,但全部恭敬肃穆,不出一声。
沈冲天揣度情势,顾不上周围的难友,趁着万籁俱静,破声大喊道:“好一个君仙,好一个魔界!竟以活人祭天!我‘小灾星’若有灵,必定跑到诸仙面前大骂尔等三千遍!尔等竖子,连‘小灾星’也敢绑,还想得天之佑,我佑你君仙界年年大旱,大旱之后是大水,大水之后是大瘟,大瘟之后是大祸,男为奴,女为娼,村庄碾做尘,城池化为灰!”
底下众人没料到出选的人殉竟然有一个挣脱束缚,而且跑到高台外沿,初听到沈冲天一番大骂全都懵了,仰头望着高台一时竟不知所措。沈冲天在上面骂得痛快,也是无奈之举,指望着底下万千人中总有一个仙界出身,乃至认识他又良知未泯的,或许能传递出消息给外面的冷月影三人。却不料惊动了今日的主人。沈冲天还不知,今日其实是青霭成婚礼成的大宴,玉台之上的一双主人就是青霭和她所嫁君仙界的皇子,两人后面就是君仙界帝王借着大战和大婚之事请出的五老!
青霭那日离开军营之后就返回师父南海渺云真仙的身边,没几日就被渺云真仙送到君仙界中待嫁,对于军营及外面战事毫不知情。如今骤然听到沈冲天声嘶力竭的喊骂,一声接一声的“小灾星”飘入耳中,心如刀绞,却不能露出马脚,否则丧命的就不止一个沈冲天了。她眉间一轮转,忽然蹙眉怒嗔道:“上面乱喊什么!什么‘灾星’,你们竟然在我的好日子给送来一个‘灾星’,这是咒我不成!”
旁边的皇子不以为然安抚道:“放心,管他什么‘灾星’、‘难星’,一箭下去就悄声了。”
青霭更加怒不可遏:“你可知那边三界之中,敢这么称呼自己的只有一个!当年我师姐的眼睛就是他害瞎的,你们也想让我变瞎子吗!我的大婚至喜之日,满仙界那么多人不抓不用,偏偏是这个‘丧星’,我不干!”
皇子听得话里有话,又看青霭一脸娇怒,嘟着嘴,两边梨涡深陷,衬得嘴角似怒又似笑,更觉可爱入骨,不觉绵软语气哄道:“怎么了?你若不喜欢,换一个人就是,也值得动这样大气!”
青霭不理皇子,起身转过半圈,面朝后面的五老恭敬施礼,满眼含泪,满腹委屈道:“五位师伯,今日非是青霭儿失礼,实在是此人选的不当。今日我这婚事办得不妥还在其次,因为这个‘灾星’连带着君仙界受累,岂非辜负师父和诸位师伯一番苦心。五位师伯不知,仙界中众所周知的‘灾星’只有一个,此人年岁不大,修为不高,出身平平,就因为天生的灾星命,孤星相,连累至亲,伤害骨肉,而被三界所弃,均不敢招惹。当年的冷氏幼子、前一任秘神沁风、包括他的外公在内的无尘天尊座下两位弟子、还有他的发妻、近身侍从,不胜枚数之人都因他而死。我何真师姐就是太善良,见无人收留他,发善心对待他,还令他与自己幼子以友相称相伴,结果呢,却被他害去双眼,三界难容。如此不祥之人却出现在我的大喜之日,关乎君仙界安稳。五位师伯,青霭儿不依!”
对于这番说辞,五老自然是将信将疑,但趋利避害乃人之天性,没有几个明知前方是荆棘虎牙楞往上撞的。五老此时遂变作和事佬,顺着青霭的话连哄带命令:“反正牢房中多的是仙界俘虏,也不差这一个。既知他不祥,重新挑一个换下他来就是,师侄也要速速归位,万不可因为这丁点小事耽搁吉时。”
青霭忙施礼急回转身,见传令官逐次传递,很快就将消息报之高台下的军队。随即一队士兵上了高台,硬生生扭住沈冲天,将他拖下高台。青霭终于暗地松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