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冲天算得这军营中第一闲散逍遥之人,每日点卯便点卯,议事便议事,随唤随到。不论在何处,他永远都是木头桩子似的在人群最后面杵立着,一言不发。除此之外,便像在集市中一样,四处信步闲逛。直到一日,龙廷派人传来消息,文惜宝押粮回到大营。
沈冲天也不闲逛了,急忙赶到龙廷的营帐。未进帐,就听见一个久违的声音,年轻略显低沉,音量不算大,却永远带着五分急迫,眼下还有些沙哑,看来是刚进门,未及喘息。沈冲天大踏步进去,里面一个高挑纤细的身影闻声转过身来,当即惊呆住,望着沈冲天咬咬嘴唇,不顾遍身甲胄,“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欣喜中带着三分哽咽:“义父!”
沈冲天上前双手扶起文惜宝,细细端详着,仍旧是那一副英气的面庞,仍旧是眉间一道疤,却更加黑瘦憔悴。他万般心绪堆积在喉咙,只挤出一丝叹息,爱怜地抚着义子脸颊,心疼道:“好孩子,害你受苦了!”
惜宝哭中掺着笑,还顾得上安慰沈冲天:“义父放心,宝儿不苦。宝儿自幼随义父转战四方,早习惯动荡岁月。倒是义父,这些年受了不少委屈。这次我和姐姐到了军营,见到先主,才略微知晓义父当年事,恨自己不能为义父分忧。后来又听说义父为救冷氏子操劳,奉旨在北海休养一月后返回军营。于是日盼夜盼,谁知眼看日期临近,我又被派出去。直到今日才得见义父,了却平生愿。”说着,猛然想起什么,拉住沈冲天的袖子,一时又偷笑道,“义父,宝儿给你老看样好东西。”
龙廷一直含笑望着他俩,终于发话道:“这孩子一回来先去报与主帅,又被我拘在这里半天。你带他下去休息吧。”
惜宝得令,拜别龙廷,拉着沈冲天向外就走,一直回到自己的营帐中,忙脱下甲胄,又扶沈冲天坐好,重新拜过。此时离愁别绪早已退去,文惜宝拉着义父,叽叽呱呱不住口地诉说着分别后的境遇,一时说他,一时又说姐姐,一时又问义父,总没有头绪,随性而至。过了半日,惜宝才忽然想起来,仰脖子寻找服侍的兵士,询问道:“我的行李呢,都收拾好了?那小东西在哪,快取过来,我给义父瞧瞧。”
沈冲天听他这样说,当即反应过来:“百里诺的‘将军’居然在你这里!”
惜宝大惊,旋即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义父。”他说着接过兵士递来的一个大竹篓,亲自打开盖子,一只半大的狗探出头来,正是“将军”。如今它身上的绒毛已经褪去,取而代之是一身蓝灰毫针,泛出闪亮银光,似晨间薄雾初生,将原先的黄色俱隐在下面,一双松花色的大眼睛显现出灼灼精光,颇具灵气。“将军”嗅到沈冲天的气息,竟然还记得他,身躯在竹篓中一挤一转,灵巧的跳出竹篓,使劲摇晃着尾巴蹭到沈冲天脚边。
沈冲天笑着把“将军”搂在怀里,不住逗弄着。这时他才低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姐姐被关禁闭,跟这事有何关联?”
惜宝挥挥手,令兵士退出去,也压低声音言道:“不怕无意,只怕有心。我和姐姐,陪同曾祖一起到的军营,先拜见祖母,想着留在祖母身边,谁知随即就被主帅安排在龙氏先主麾下。我俩一直也未得到出战的机会,倒是跟着龙氏先主学了不少东西,也结识了百里诺,从他口中听到义父在魔界的事迹。姐姐尤其喜欢‘将军’,还说‘将军’之名,一言以概之,有名无号。她在‘将军’之前添上‘闯界’二字,号‘闯界将军’。”接着又撇嘴,无奈道:“姐姐还说,两方对决,当先闯界,其后破军,最末才是接引。竟将我排在它之后。”
沈冲天听到这里,不禁莞尔一笑,劝解道:“无尘天尊有他的用意,你俩初来,切忌张扬,以防背后黑手。”
惜宝亦陪笑,一时又收敛神色:“可惜在这军营中,不是人人都似龙氏先主、百里诺、或是冷氏子一般,与义父交好,也不似主帅,事事秉公执中。岳父和无毒叔父自不必说,本来大家已经放下旧时恩怨,又有我与盼儿这重亲,应当相安无事。谁料他们不知听了何人的挑拨教唆,虽不好正面撕破脸皮,却每每与龙氏先主针锋相对,尤其在义父来军营这件事上,更是如此。待天帝降旨,此事成定局,他兄弟倒偃旗息鼓了。”
沈冲天点头道:“无怨胆小圆滑,无毒善良隐忍,都不是那种无头无脑,容易被人利用的。”
惜宝认同道:“义父所言极是。就在大家以为万事周全的时候,‘将军’出事了,还偏偏选在义父来军中的前一日。听百里诺说,他当日就是抱着小狗来到军中,直面主帅无尘天尊,因此军营中许多将士都知百里诺有一只小狗。天尊原发过话,只要小狗能安安稳稳待在营帐之中,不出来,不咬人毁物,不狂叫乱吠,军中诸仙未必容不下它。其实‘将军’一向也十分乖巧,从不惹祸,否则哪能留到今日。”
“可那日不知何故,‘将军’忽然就跑出去,发疯一般,见谁咬谁,而且据说力气极大,动作灵活,极难捕捉。这一下,军营里乱了套,三五十兵士冒着危险围成一个笼,围追堵截半日才捉住‘将军’,将它交给监令官。监令官自然不肯饶过百里诺,还是姐姐得到消息,径直去找主帅,愿与百里诺分担罪责。就这样,姐姐被关了禁闭,百里诺挨了打,又被吊起来示众。我和姐姐都猜测,定是有人暗中做手脚,欺负‘将军’不会说话,指认不出元凶。”
“也是在那一日,主帅忽然下令命我押送粮草出门,即刻启程。我本不放心姐姐,但龙氏先主说我留下无益,还说此举也好,可以借此保护我和姐姐远离是非之地,是非之人,免再犯错,惹起军中激愤,被人利用。临行前,我看‘将军’浑身无力,不吃不喝,只是难受,遂可怜它也有几分灵性,知道自己犯错连累主人。我担心我们都不在身边,无人看护它,遭遇不测,便趁机把它偷出来,带在身边。”
至此,沈冲天才明白事情原委,他疑惑问道:“这事自始至终跟你姐姐有什么关系?”
惜宝解释道:“百里诺就属于姐姐分管之下,直接听命于姐姐。本来他们还要惩戒龙氏先主的,也被姐姐一力担下。听说,因为姐姐的生母是南海之主的弟子,所以这里的人对姐姐也存有三分敬意,三分疏远,不敢十分张狂。”
沈冲天点头不语,沉思半天才叮嘱道:“此事已经过去,勿要再提起。不管是谁捣鬼,充其量也只是想干扰你我,阻挠我留在军营,未必想害人性命,否则发狂的可不止一个‘闯界将军’。左右那些仙家,身边都有个灵物、坐骑什么的,只要对‘将军’善加利用,对咱们大有裨益。说起来,那个百里诺,也是个实诚君子,你日常无事只当收个徒弟,引导他修行正道,教授本事。”
惜宝忽然笑道:“这个任务,义父还是交给姐姐更好。反正再有几日,姐姐也会出关,百里诺又在她麾下,诸事便利。”
沈冲天意味深长地看着义子,不说话。
惜宝只是“嘿嘿”讪笑着。
沈冲天无奈叹息道:“既然回来就好好休息几天,等你姐姐出关。到时,我去面见主帅请战,如何?”
惜宝闻听此言,一跃而起:“义父,是不是我又可以上阵杀敌了!”
沈冲天点头,将食指比在唇边:“忍心,耐性,自有好事到,我的‘接引将军’,可不是用来接引粮草的。这位‘闯界将军’跟着你在竹篓里憋了半天,我带它出去放放风,顺便给百里诺送去。”
沈冲天牵着“将军”在军营中来来回回兜转几大圈,迎面撞见冷月影和无毒一处作伴过来。沈冲天面无表情,拱手深施礼:“毒哥哥。”
无毒笑着,上前揽住沈冲天肩膀:“你我兄弟,何须如此拘礼!”
沈冲天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无毒仍旧在笑:“你可害惨他!他托无尘天尊寻了好些人帮忙解毒,如今满军营都知他吃了魔界的丹药,可是‘传颂’一时。最后,还是寻到我这里,因这军营之内,南海传人本就不多,只有我受师祖传承最深,所学与魔界关联最密切。这两日,我一直在替他解毒,今日功课刚做完,我俩出来透透气。”
冷月影闻言脸一阵红一阵白,怨恨地瞧着沈冲天。沈冲天低头不敢对视,一时呆立无语。
还是无毒注意到沈冲天身旁的小狗,打趣道:“这就是前一阵闹得沸沸扬扬的那只什么‘将军’吧。”说着上前一把抓住后颈拎起来,细细端详着,不住口称赞:“好一个灵物!冲弟,你真是好眼光,寻到这样好东西,难怪那傻子一直藏着它。”
沈冲天这才抬起头,纠正道:“百里诺不是傻子。‘闯界将军’更不是什么灵物,只是我从普通乡民手中寻来的一只普通小狗。”
无毒将注意力转移到沈冲天身上,看着他,又看看小狗,遂疑惑道:“要么就是你瞒了我们,要么就是这个所谓的‘乡民’瞒了你。依着你的性子,断不会骗人,这事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有仙家幻化成乡民,借机送你这只小狗。”他看着沈冲天满腹疑惑地样子,转身向旁边的冷月影求助,“冷大秘神,要不你来给断一断。”
冷月影就着无毒的手瞥了一眼小狗,果断道:“阿毒的话没错,这确是一只仙家的灵兽,比那个魔界人还具灵气。”
沈冲天在他俩之间来回扫视一番,诚恳道:“二位若是不忙,烦请到我帐中一叙。”
无毒和冷月影当即点头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