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传统集市及天澜城发轫初兴之地,天澜城下马街总是那么热闹。下马街早已不是一条街,而是形成一个工字型的三街六巷的小街区。街区内酒肆茶馆,当铺钱行,客栈货店,民居府苑,神庙学堂夹杂林立。街边更有依着墙边一字排开的各色排铺地摊,往来叫卖。街中人流熙熙往往,声色犬马不一而足。
下马街大包租公之一的张老果打个大大的哈欠,摇头晃脑提肩扭腰,好让僵直的身子回复柔软。自前些年大病一场,张老果就觉得身子骨日渐衰弱,不得已,家中事物只好交于长子打理,他便安心养生。这不,每日个里不睡到日上三竿便起不来身。
张老果活动活动筋骨,感觉身子轻便许多,他招来伴随王小七,吩咐他拎着小皮箱跟着自己走街。
王小七其实是张老果名下当铺里的伙计,人伶俐勤快还不多嘴,本是张老果悉心培养将来做总掌柜用的。奈何一朝天子一朝臣,王小七不入大公子张朝阳的法眼,因此张老果只好拿来当伴随,用潮话说是“秘书郎”,对应官员的秘书郎。张老果对长子张朝阳倒是心存愧疚,张朝阳原本在天京寻觅机会好入府入派,据说有不少眉目,但因张老果的病只好悻悻而回。张家大公子倒不是不明事理,只是年轻人的心总是要飞向高处,作为天京三和大学堂的高才,见惯京城气派,自然想留京一展身手。如今暂且压下心中不快掌了家,自是要施展心中所学,将京中大商做派一一比照,划出细细的条则,做了许多的人事安排。
王小七事事以张老果马首是瞻,对大公子而言自是碍手碍脚,他自己也是存了明珠暗投的忧愤,张老果自己只好歉意地把他认了个秘书职,调到身边听用。
今天这是先排着到六味茶楼喝个早茶,说是茶楼却以点心称著,正可一并解决早午填肚子的问题。星盟改时以来一日三餐早已深入人心,不过张老爷子自是忙碌惯了,闲下来时又起得晚,常年早午餐并作一块。六味茶楼张老爷子是时不时要光顾一下,那毕竟是自家租出去的,总要照顾几分,况且茶楼酒馆一向是消息交汇之地,真假勿且不论,总归有个趣味在里头。比起那些个普通酒馆茶堂,鼎鼎有名的六味茶楼是个雅俗共赏的有趣去处。
不多时两人便到了地头,早有眼尖的小二招来掌柜排了一个三楼靠窗的雅座,沏上真正碧湖新茶,点选的几样新蒸糕点也一并呈将上来。
茶楼生意与往常无甚差别,一二楼人满,三楼人少些,那也有些个熟人少不得打个招呼,抢个账来结之类的。一切照旧无甚新意。
王小七陪着吃着点,他不爱点心更喜欢斜对面拴马巷刘二嫂的手擀面。
张老爷子也不去管他,王小七这点好,进退自然,恭谨有加却也不唯唯诺诺,甚让老爷子欣赏。
两人说了些闲话,张老果拿着一份报纸看起来,那是天澜朝闻,类似星盟邸报但市井杂闻更多一些,百态人生,各地趣闻,读书笔记,戏曲评论,夹七杂八的显得更生人气。
果月十七日,星盟盟主邵东流在京主持召开全盟晶属中长期综合利用策略讨论盟议。
十五日,天俞运河开通,漕运即将行驶在盟西山河上。
十六日,星月派长老,前派主车从文在天山关逝世,享年一百又八岁。
十四日,晶属动力机关在北门城初步试车成功,预计五年内可实用。
十八日,天澜城城主项立峰接见观风使司徒赫。
十八日正阳,天心街发生马车撞死一人撞伤七人事故。
十八日,天和禾商号宣告结业,号主伯贤因罪入狱。
十八日下阳,巡捕堂上马坊巡捕房抓获一名的窃贼。
十八日夜中,香海门弟子叶秋宜与河中崔家天澜城副主事崔欣然切磋技艺,双方未分胜负。
十八日,火炭持续价升,比月初升幅两成半。
寻人求告,毕盛街杜兰特,汝几日未归,家中老少甚挂,见之速回。
……
读了会报,张老爷子吩咐王小七将皮箱送至城东黄太爷处。黄太爷是天澜城一霸——化骨帮的大当家,也是从下马街起的家。张老爷子是需要孝敬对方的,一月一次,那箱子正是孝敬。长子张朝阳根本不愿被生生咬一口,与化骨帮发生了几次冲突,张老爷子只好背地里做些修补。
王小七提着箱子下楼,二楼热闹,人声嘈杂,说的上至国家大事,下至料草巷李家儿媳扒灰的各种流言,还有那化骨帮与巡捕厅背地里的勾当。最吸引人的是叶秋宜与崔欣然比斗的细节,说甚么崔欣然一见钟情,不舍得伤叶仙子的心又不能坠了河中崔家与天澜城的威名,有人学那说书人道:“……因此虚晃一枪,跳出圈外,口里道:‘叶姑娘技艺高超,崔某难胜,拜服拜服’,那叶仙子心知对方让自己一手又见崔大公子一表人才心中不免欢喜道:‘崔师兄技高一筹,小妹佩服!’之后两人同约共游天澜河,又怎样的一番男才女貌郎情妾意!”
王小七笑着摇摇头,见怪不怪径直走下一楼。
一楼都是些车夫苦力落魄子,坐得都是长条凳。王小七看见宇长风那小子混杂在一堆客人中有些鹤立鸡群。
宇长风是个苦命儿,城中良家子出身,独子,家道良好人又聪慧,还长了个好身板好样貌,进了官办的知名学堂天澜公立小学堂——那都是千里挑一的人杰所在,无论是夫子还是生员。说来可惜,宇长风九岁莫名遭雷劈,命倒是捡回一条,人也无甚大碍可脑瓜子就劈傻了,整日里浑浑噩噩不知饥饱寒暑,不认爹娘师友,就挂着鼻涕口水蓬头垢面四处游荡,人问也不接话,一路走一路磕磕碰碰。就这样好好的一个家为了治他,砸锅卖铁,也不见得好;有一日听闻别处仙家有灵药夫妻俩变卖家产去寻,结果双双被流民所害,尸骨无存。
后来,宇长风流落下马街街头,被老更夫老庚收养,天见可怜,宇长风竟慢慢好转以至正常。宇长风跟着老庚,爷孙两相依为命,靠帮忙左邻右舍竟也过得有滋有味。老庚是下马街老跟脚,虽然只是个更夫但也颇受街坊的敬重,宇长风到了做事的年纪,到也有不少去处,只不过少年人跳脱坐不住只好做些零工挣个零花钱。老庚也不去管他,早有一副孙承爷业的觉悟。
老更夫老庚是下马街老人,他的年龄是一个谜,有传说说老庚有两百多岁。不过更多的人嗤之以鼻,还住在下马街的李家老太爷说,老庚家就一世代更夫,一代代皆是爷传孙,孙子都收养的,李老太爷还说小时候跟这代老庚一起掀过已过世的和大娘的裙子。那感情好,都是穿一条开裆裤的过命交情。
下马街的老人不多了,要么死去要么搬到到城里更清贵的地方享受儿孙孝敬。老庚,谁都认识他,但下马街对老庚知根知底的人也不多了。这个天黑才出来的家伙,也只有坊正才能正经说上两句话儿,那也是分给月例的时候。这一两年,这样时候也不多了,宇长风去代领了。坊正倒是挺喜欢宇长风,很多跑腿张贴布告的杂事都交给他做,给个铜板儿,人家就麻利把事儿给办好。
话说回来,宇长风见王小七拎着箱子往外走,连忙打声招呼:“小七哥,要车不!阿达叔的车就在外头。”
王小七摇摇手笑到:“长风,你倒挺闲的,有空咋不去善学堂识几个字,要不帮王匠头打个物件,跟这些个闲汉子打混作甚。”
说罢不理底下一群哄起的闲汉们,疾步走出店外。
宇长风讪讪坐下,喝了会早已淡出味的茶,也不管左右闹哄哄的竟发起愣来。
左右也不管他,宇长风经常会发愣,大家伙都知道他的故事,背后不免有些笑话之类,但当面还是装着理解的多。
待一会儿,忽然茶楼一阵寂静,所有人望着门口。只见门口走入一对璧人,男的身材颀长,黑白劲装,脚着金线乌靴,头戴束发,面如雪,鼻如山,目如炬,眉如墨,唇厚不重如粉玉,端的是风流韵致的好皮囊。那女郎双十年华,身形娇小脸圆润而尖收,远山青黛,琼鼻玉唇,杏目含情,双耳珠圆玉润略微透明,肤若红月照雪,发如青丝映日,穿的青白相间及踝丝袍,腰间一根素带,脚上两只银靴,那真是天仙样的人物。
宇长风愣然间看见光芒中,一双眼水如烟的眸子,笑意盈盈的嘴角,一切事物仿佛烟消云散,世间只剩光芒笼罩着这个女子。
宇长风一把推开磕磕巴巴的店小二刘三,才发觉自己不由自主走到两位的跟前。
“二位客官,您二位楼上请。”
女子微笑不语,那俊朗公子则是微微皱眉头,正要呵斥。刘三一把拉开宇长风,把两位神仙样的人物领上楼。
宇长风在哄堂大笑中落荒而逃。
他跑到街头角落回头望去,希冀看到那人儿会坐到窗边,可惜徘徊一会并不见人。
宇长风颇为郁闷地往家里去,过下马街横三巷口时,看见张家大公子张朝阳从巷口走出来。
张朝阳叫住宇长风,让他回家叫老庚去张记总铺修个玉瓷儿。
宇长风回到家中,老庚正默默蹲坐在他那张不知岁月的破椅子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低着头不知道是不是在研究地面上那三只蚂蚁长得够不够肥。宇长风咳了一声,”老庚抬起头,用漏风的声音叫到:“小兔崽子,又跑出去瞎混!”
“老头,”宇长风没好气地说道:“小张爷要你去总铺修瓷器儿。”
“不去,没空!”老庚又把头低下去研究蚂蚁。
“我可是答应小张爷了,你不去下次小张爷可不照顾咱了。”
“他那瓷器,不好修,费劲,得修到晚上,我得上更。”
“我去上更,你去修。”
老庚白了宇长风一眼,吧唧一口,吐了个烟圈,幽幽道:“你去修,我去上更。”
宇长风大怒,这个老不修的,每天晚上借打更之机偷窥春香楼姑娘,怕不是误了他的好事。
老庚除了打更,本身也有一身好活计,平日里也挣得一些小钱,可惜老头抽烟喝酒,时不时哪个白日钻进春香楼行些少儿不宜之事,两个人的日子这才有一搭没一搭的,总是不得翻身。
毕竟是活自个儿小命的爷,少不得要做那个孝子贤孙,宇长风只好胡乱喝些粥水,从铁锅里抄一个冷硬馒头入怀,又到里屋拎工具。
“你可以的。”老头冷不丁一句话让宇长风一个趔趄。
宇长风来到张记总铺,也就在张老果大宅不远的斜对面。整个临街的一面门板全部取下,没有门槛,只有一级台阶,上台阶后就与店铺内平齐,进深怕有五十步,横宽得有四百指,还有那二楼三楼的,规模在天澜城那是数一数二。
只见店铺内绫罗绸缎,胭脂水粉,笔砚纸墨,铜铁瓷陶等各色物品分类罗列,次第铺开端的是琳琅满目,目不暇接。
宇长风不是第一次来,但每次来都啧啧称奇,在他眼中,豪商也不过如此了。
店内伙计和铺管大都认得宇长风,待宇长风说明来意,二管张和平怀疑地问道:“长风你能修吗?”
张和平是张朝阳远房侄子辈,二十出头,一副挺干练的样子,跟宇长风挺熟。
宇长风佯怒:“张四哥,你说的什么话,下马街你也不打听打听,有我宇长风修坏的东西?”
张和平呲笑道:“你那修得啥玩意?都不值两个铜板!”
宇长风涨红了脸:“张四哥莫欺我,今个儿我放话在这,修不好不要钱,修坏了我陪!”
张和平嘲弄道:“哟,怕你赔不起哟,这可是城主大人送给观风使司徒大人的礼物,老值钱,四十万钱呐!你……”
宇长风忽然插话道:“张四哥,莫非你们卖给城主的是次品?”
张和平脸色一涩,怒道:“去去去,瞎说啥?那是司徒大人手下搬运时不小心磕着的,我叔免费给换了一个,小子我可告你,别乱说话!”
宇长风拍着说:“四哥,我懂,我绝不会告诉赖八爷的人。”
张和平张张嘴,又无奈地说道:“长风你这个小子!你不就想试试?来来来,我给你你看!”
说罢,张和平带着计谋得逞的宇长风来到后院,从格架上取下一个物件。
那物件是一匹瓷马,有一臂长短,通体莹红锃亮,质地细腻,一脚搭地,三脚腾跃,鬃毛飞扬若飘,马头高昂欲鸣,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好物件。
张和平反转物件,只见马臀处出磕出指甲盖一小块,露出里头的胚色,确实可惜。
张和平道:“小子,能修吗?”
宇长风神色凝重,仔细翻看良久方对张和平说:“四哥,可以做,但做完不能对着光照,放在屋子里是看不出来的。”
张和平上下打量宇长风,叹了口气,“也罢,你去试试,说好了,不能勉强,修不好也要恢复现在这样!”
宇长风想了想说:“十两银子,四哥,十两!”
张和平想也不想:“二两,高一钱都没得谈!你家一月都挣不到二两吧?”
宇长风平静地说道:“四哥,破了这一块,四百两也就变成不值钱了。”
张和平心知肚明,这是摆件不是用物,实情确实是这样的,但出十两银子——那可是他张和平半年的例俸,张朝阳是不会答应的。
“况且,我是说,我出十两买下”,宇长风接着说:“但得下个月才能付账。”
张和平吃惊地看着宇长风,正要答话,却被一声“十两,修了!”的话音打断,原来是张朝阳带着客人走进后院。
两人忙鞠躬,一个称:“东主”,一个道:“小张爷”
张朝阳挥挥手,说道:“就这么定,忙去吧!”然后转身请身后女子上楼。
宇长风抬起头,却看到那女子正是之前心念念那位,不由呆住了。
张和平却不疑有他,以为宇长风是欢喜过头反应不过来,他倒是没注意看那女子。他推了推宇长风,宇长风正支着耳朵听声响,却听见张朝阳恭敬的声音传来:“叶仙子,您看看,可有喜欢的物件。”
“﹉”
那叶仙子的声音如天籁般传入宇长风的耳朵,说不出的清丽婉转,如黄莺如山风如淙淙流水,似远还近,却真个儿不知道说些什么。
张和平使劲拍宇长风的肩头,低声道:“小子,我家东主一言九鼎,不会短你银子,但你可得做好咯!”
宇长风回过神来,气宇轩昂地说:“四哥,包在我身上,您呐,就等着付账,小张爷大方,咱也不小气,事了少不得咱哥俩好好醉他一醉。”
张和平奇怪地看着宇长风,哭笑不得地说道:“小子装老子倒有模有样,也不怕闪了舌头,行了,你四哥我也不客气,凡事好说,唯一条,把事儿做亮趟咯!”
宇长风信心满满,他让张和平把瓷马带张桌子搬到天井光亮处,拿一些破布层层垫在瓷马下面,又搬来一个小板凳。
此时正是午后,秋日阳光斜斜射入,暖暖的,正如此刻宇长风的心情。
宇长风拿出家伙,那都是老庚头亲手制作的,独此一家别无分店;还有那黏胶那漆,也不知老庚头如何本事,竟然林林总总弄了十几个瓶瓶罐罐放在里头。
宇长风想了想,把漆罐一一打开,把各色漆三两调和,忙了半柱香的时间终于调好色料。
正当宇长风歇口气准备动手将那片碎瓷片和破损的地方打磨时,一声清脆俏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张东家,不如我将那修好的奔马买下,你看可好?”
宇长风一激动差点磨错了地方,他恭恭敬敬站起来朝两人低头致意,口中称:“见过小张爷,见过叶仙子”
他偷偷瞄了一眼那女子,却见对方粉面含笑眼角似乎扫过自己,他急忙垂手低头闪过一边。
张朝阳轻笑道:“叶仙子若中意此物,张某可否有幸赠予仙子。”
那叶仙子转头对张朝阳说:“我本要将此物送人,又怎能受你相赠,张东家,你好意,小女子心领了。”
“也罢,此物瑕疵,之前这位宇小郎开价十两,那张某斗胆定一个二十两的价,叶仙子意下如何?”张朝阳笑着说道。
“四十两,”叶仙子也轻笑起来,“已是占了张东家便宜。”
张朝阳朝叶仙子抱拳鞠躬口里道:“如此,张某厚颜,就这么定了。”
他又转身对宇长风说:“长风兄弟,有劳你尽全力,某一定重谢!”
宇长风赶紧拱手说道:“小张爷,在下一定用心,另外在下也不要酬金。”说罢,宇长风有偷看了叶仙子一眼,却见叶仙子也看着他,睫毛颤动,明珠含笑,不由痴了。
张朝阳也不以为意地答道:“随你,你修好给叶仙子送去,到那叶仙子检查无恙方可回来,叶仙子,您看,可否?”
那叶仙子轻声道:“甚好!”
宇长风激动地无语为加,抬起头挺起胸望着叶仙子大声说:“定不辱使命!”
叶仙子嫣然一笑道:“那可谢谢这位小哥了。”
张朝阳对打了鸡血的宇长风说了句“你忙吧”便送叶仙子离去。
宇长风浑身颤抖,许久才平复,这时张和平进来说,张朝阳交代务必在明早前送去。
宇长风说回答今晚就给送去。
张和平说句行外头忙,就一边出去了。
且不提那小心翼翼全神贯注的少年,却说那天澜城外青澜山上,有一座山门正是云天门。
有云:天澜十八山,最险老虎山,黄龙山最秀,玉澜第一关,青澜不是山。此刻,青澜山上云天门内,正一副鸡飞狗跳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