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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是相府大小姐顾乐安与临江王的小公子段仞濯大喜之日。
可是他不爱她,从始至终都不爱,这是帝都众人皆知的,最不算秘密的秘密。
顾乐安自然也知道,段仞濯的眼中从来没有过她,哪怕她曾救他于水火,哪怕她曾一命换一命护他安然无恙,哪怕,她爱他入骨,他眼里也从未有过她。
两人纠缠了多年,可最后终于还是穿了喜服和那凤冠霞帔,圆了顾乐安多年的梦。
成亲那日,十里红妆,纷纷扬扬落下桃花,铺落一地艳色,一片喜庆之色。
可是仿佛在一瞬间,天地色变,数千铁蹄踏碎一地桃花,将张灯结彩的相府团团包围。
满心欢喜,等待出嫁的新娘子,听到动静,匆忙而来。
却见她的父亲,母亲,弟弟妹妹们,竟被刀剑压制着。
而她的未来夫君,穿着她亲自挑出来的喜服,面容俊美如玉,她最喜欢的那双修长道手,此刻却拿着一把刀,指着她父亲的喉咙。
回头看过来的那一眼,如深冬的冰雪,直直冷的她浑身颤抖。
她隔着凤冠的垂珠,望着他冷若冰霜的脸,耳边是众人低低抽泣,艰难的扯出了一抹笑,牵强又难看,声音颤抖:“你……仞濯,你在干什么?别闹了……今天,今天是我们的大喜之日,不要闹了好不好?”
“顾乐安。”
他叫她,声音仿佛能掉冰渣,手里的刀忽然指向了她,锋利的刀尖泛着冷光,划断了凤冠的垂珠,珍珠线断,掉落一地四溅开来。
“本世子今日不是来娶你的,不要胡搅蛮缠,回去!”
一字一句将她的心中仅存的期望彻底打碎,随着掉溅的珍珠,崩溃如灰。
她盯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刀,只觉得身上繁琐又华贵的凤冠霞帔此刻沉重的不可思议,硬生生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她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中泪光闪烁:“段仞濯,你看看你身上的衣服,你看看!今日我们大婚之日,你带着兵马!压着我的家人!你却说我胡搅蛮缠?你又要让我回哪儿去!?”
段仞濯皱着眉头,听着她的声嘶力竭,字字诘问,目光落在她盛满绝望的眸子里,心尖一阵揪痛却被他忽视,眼中疑惑为什么手里的刀差一点拿不稳。
她望着他冷酷的眼神,忽然笑了,凄凉又无助:“段仞濯,这么多年你到底有没有看到过我?有没有哪怕一刻,放我到心上?”
“乐安!”
似乎看不下去她的卑微,年迈的父亲叫她。
“安儿。”她的母亲泪如雨下,她怀里年幼的弟弟妹妹哭成一团,新衣服沾染了灰尘,哭着喊着叫着阿姐。
段仞濯缄默不言,只是慢慢的收起了手里的刀。
顾乐安看着被压制跪下去的他们,和伸出手要她抱抱的妹妹,眼中忽然泪如雨下,悔痛如****袭击了她。
她红着眼眶,于百千铁蹄前,一把将凤冠扯下,扔到他脚下,撒落一头青丝,嫁衣如火烈焰,泪眼朦胧,声嘶哽咽道:“段仞濯,我后悔了。”
“我放过你了……”
“顾乐安!”
段仞濯心头一跳,厉声打断她:“你父亲做错了事情,本世子奉命将其缉拿,与你无关!你不用闹……”
“段仞濯,你告诉我,你当初答应与我成亲,是不是就是为了今日?”
“是不是,你们早就计划好了?”
看着她悲哀到极致反而平静道模样,段仞濯心中一阵阵密密麻麻的刺痛,脸色瞬间苍白,手里的刀颤抖。
“是我执迷不悟,是我痴心妄想……”
不要说了……
“是我狼子野心,竟然想要和你一辈子在一起,却忘了,在你们眼里……”
不要说了……
“我们顾家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
“段仞濯,我顾家没有做错什么!我两位哥哥保家卫国,战死沙场,却得了一个,我忠心为国的父亲的莫须有的罪名。”
“若有错,唯有我不争气,在你这个铁石心肠的人面前,伏低做小了这么多年,丢了我顾家的人!”
“段仞濯,我放过你了……”
在她的一字一句,绝望又恨意的眼中,段仞濯再忍不住弃了刀,想要抓住面前红衣似火的少女,却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再睁开眼,天地间,断壁残垣,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他脚下,是一对紧紧抱在一起的七八岁的龙凤胎,是一对至死都要牵手赴黄泉的夫妻。
在不远处,是方才还在与他哭诉质问的小姑娘。
“顾……顾乐安……”
“段仞濯,我放过你了……我们……真的,结束了……我要去找我父亲他们了……”
小姑娘一袭嫁衣如血,却脸色苍白,慢慢阖上的眼中再看不到星辰。
段仞濯眼中的冰雪瞬间破裂,第一次露出惊慌失措的神色,跌跌撞撞朝她跑过去,却无论如何都触碰不到。
“顾乐安,你……回来!”
“王爷?王爷?您醒醒!”
有人推开门,如常听到那道痛苦的声音,叹了口气,上前两步到软榻前,轻轻唤着上面的明显做噩梦的青年,却见一滴泪划落他眼角,人却未醒了。
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当年顾相府内发生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顾家大小姐,帝都艳姝,顾家满门忠烈,却因为当今圣上猜疑,一个小小的理由便将顾家的赫赫战功抛之脑后,满门抄斩。
就在七月七,牛郎织女相会,顾大小姐和他家王爷……哦,那时候还是段世子的大喜之日。
顾府血流成河,顾大小姐的悲痛哭泣闻者落泪,让人忍不住与之同悲。
顾大小姐众人皆知的温柔委婉,却又异常刚烈,当日便自刎于顾府,自刎于段世子面前。
从那以后,段世子便日日噩梦,每次都唤着她的名字。
或许,他家王爷在很久之前的某一个瞬间,便动了心吧?
只是太笨了。
总以为唾手可得的东西,伸出手便真的能得到。
他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到底没有再推青年,见他面色平稳了下来,无噩梦纠缠之色的痛苦,便起身轻轻的离开了。
梦还在继续。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湖光粼粼,清凉的湖风扑面而来。
少女穿着一身娇俏的嫩黄衣裙站在杨柳下巧笑倩兮,声声唤他。
“段仞濯!大冰块!你看看我!你回头看看我呀!”
他贪婪的看着那个记忆深处的模样,看着她的笑,眼眶通红,快步朝她走过去。。
下一瞬间湖水如血,少女红衣似血,站在湖中,脸色苍白,恨意浓烈。
“段仞濯,你看看这个世间,你好好看看这个被我哥哥们,我父亲母亲,被我顾家列祖列宗的血染红的江山!你看看哪一处被我顾家背叛了……”
“你好好看看,这个没有我的世间,到底是怎样的灿烂又肮脏……”
“段仞濯,我放过你了,下辈子,不要再遇见了。”
不要……不要……
顾……
乐安……
段仞濯猛然从梦中醒过来,眼前依旧是一片血色,双手颤抖着紧紧攥着胸口的衣服,一口心头血吐出。
他颤抖着手,从怀里取出一块红布依稀可见鸳鸯戏水。
“乐安……”
记忆里,少女温柔又娇俏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哎,你是哪家的公子啊?”
“仞濯,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
流。是自由的意思啊……”
“我是顾家乐安,长乐安康的,乐安。”
“我想去江南看看,听说那里的湖莲特别美……”
“大漠也想去,哥哥总是说那里一望无际的黄沙,却能让人生出无限豪情壮志……”
“还有好多好多地方!等我们成亲以后,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段仞濯……”
他头抵在上面,泪流满面。
“乐安……我知道错了……不要不要我……”
是我心动不自知。
是我错了。
等我……我还顾家清白……
我娶你,我们做夫妻。
你等等我……你等等我,别不要我……
“来人!备水梳洗!入宫!”他嘶哑着声音吩咐,将红盖头细细放入怀里,擦干净嘴唇的血迹,苍白着脸,起身踉踉跄跄往外走去。
岑朝367年七月七,顾家白日蒙冤,满门七十七人,无一生还。
岑朝369年七月七,段王爷带着一众大臣入宫,逼迫岑朝圣上为顾家洗白了冤屈。
同年,段王爷辞官远离帝都,无人知其归处。
有人说他被圣上下了大牢,日日夜夜酷刑加身。
也有人说,他死在了顾府旧址。
世间再无段王爷,却多了一个四海为家的浪者。
走遍了江南水乡,看过了大漠孤烟,踏过山河高山。
“段仞濯,好好看看,这个没有我的世间,到底是怎样的灿烂又肮脏……”
世间灿烂,却再没有了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小姑娘了。
你看这人间,再无我。【顾乐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