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虔安披起大氅,走出寝室,轻轻掩上房门,在确保没有惊醒任何人后,在布衣门的杂物间内晃了一圈,最后来到了那株布衣门祖师种下的桃树旁。
他手中握着一只短短的铁锨,回忆着默娘的错剑,迈动脚步,向东跨了两步,向北走了四步,一抬头,鼻子便和墙壁碰在了一起。
他揉了揉鼻子,摇了摇头,走回到桃树旁,又开始依脑海中的轨迹迈起步来。
他在布衣门的小院里四处走动,小心地避开了所有花花草草,每停下一次便要在脚底挖个坑出来,在确认里头确实什么都没有后,又愁眉苦脸地将它填上。
这只铁锨是平日里移栽花草所用,故而柄短肩窄,拿在他手上就宛如小孩儿过家家的玩具,而他蹲着身在地面上很努力地发掘土下之物,很有些童趣可爱之感。
他身子虚弱,很快就两腿发麻,却仍然一无所获。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
他填上最后一个坑,站起身来,等待血液回流回大脑,在一片金星中,他反思着自己一开始的想法。
难道是自己多心了?
他沉思片刻,走回树下,开始沿着某种截然不同的路径转悠起来,兜兜转转一圈后,他又回到了桃树底下。
他举起铁锨,在桃树前挖出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坑。
金石碰撞之声传来,他精神一振,继续向下挖去,掘出了一道石制的暗门来,这道石门遍体青色,门板朝天,板上刻着几行字。
他早先判断出布衣门这套剑法经过修改,一般来说,宗派独创的剑法一脉相承,极少会被外人篡改,所以很可能是被布衣门的传剑者自发修改过,而传剑者对在自己宗派代代传承的功法下手,极可能是为了隐藏一些秘密。
他一开始以为秘密隐藏在那套错剑中,如今看来,这份有关暗门的秘密却隐藏在原初的剑法里。
这二者代表的意义大不相同,前者表示某人想让后来者从剑式中看出秘密,所以才修改了剑法,而后者则表示这套剑法本就是为指示这只暗门所创,只是后来由于某些原因,让他们不得不修改剑式,用以掩盖这只暗门的位置。
能依一套无规律的走路方向与步数创造出剑技,还能使其暗合剑理,那位布衣门祖师爷果然不简单。
他拂去门板上土灰,细细阅读起来。
布衣门门主谨告后人:
我本布衣,凭才自傲
目空上下,自恃年少
忽遇奇人,方知不逮
老来回忆,才恨天高
申饬后人,万莫自牢
一避黑角,一避白袍。
余虔安思考起来,不知这黑角是不是指那支以骁勇善战闻名的吐谷浑黑角部?但在布衣门老祖那个时代,应该还没有吐谷浑的存在呀,那个白袍又是指何人?
他摇摇头,驱散脑中的杂念,将注意力转移到如何打开这道门上。
这石门并无把手,两户门间也没有空隙,看上去硬铮铮一块,无从下手。
余虔安翻来覆去地查看着石门,终于在它的一侧看到了一行细字:“以原人之血启之。”
又是滴血认主那一套?余虔安张了张嘴,有些无语地想到。
也不知原人是指什么,他犹豫片刻,啮破手指,轻轻地滴了一滴血在石板上。
砰!那石板仿佛遇了水的草纸,顷刻碎裂,落入了下方的甬道之中。
余虔安的第一反应是自己这样算不算损毁文物?他看着眼前被月光照亮的甬道,想了想,用铁锨在坑旁泥土上写下“余虔安在此”五个大字,接着便小心地走入了甬道。
甬道并不长,月光恰恰能照亮它的底部,底部的空间十分狭窄,宛如一个四四方方的石室,在石室的中心散落着一堆腐朽的断木,看样子原本应该属于某只桌子,只是年代久远,木头腐蚀断裂成了地上的残片。
在余虔安手边有块质地特殊的角状突起物,摸上去莹润光滑,余虔安尝试着摁下凸起,发现它的另一边又翘出了个一角,而当他摁下另一边的突起,这一边又翘了回去,除此之外并无特殊之处。
余虔安望向石室的地面,他踢开那些残片,注意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月光下一闪一闪地发着光,他捡起那物,在手中端详着,那是一枚菱形的透明物体,半个巴掌大小,内部仿佛布满雾气,有一团白色物质在其中不断的翻滚着,使人怎么也看不真切。
余虔安扫视地下,除了那堆烂木片外再无它物,他本是抱着少年探险寻宝的玩心而来,此时不免有些失望,正要转头离开,眼角却留意到了石室墙壁上的异状,细瞧之下不禁有些惊异起来。
石壁上密密麻麻地刻着文字,只是东一块,西一块,刻地又都极浅,在月色的微光下很难看得出来墙上的细微凹凸。
余虔安惊的倒不是石壁上有字,而是这些文字就和他常常捧在手中阅览的那本破书一样,都是以一些极难理解的蝌蚪般文字写就,那本书由来不详,是他从小到大都在阅读的一本读物,里头写满了这种文字,每一个词都配有插图解释,他因禁足无聊时,最大的兴趣就是翻阅这本字典,再将其他典籍按照图画翻译成这种古怪的文字。
余虔安端详着墙上文字,得益于幼时极强的语言学习能力,他对这种文字已是滚瓜烂熟,但这些散乱的字块之间没有明确的顺序,他花了一些功夫才将记叙者要表达的意思弄明白。
前十几块字记叙了一种剑符的画法,最后的一块字,则是刻字者留下的一段话:
“神!他是神明!我从未想过竟有人能做到这些!他是开化民智的神,授予五谷的神,教授农桑的神,驱逐野兽的神,驯化牲畜的神,散播真气的神!他,他原来是神!”
这儿莫不是哪个狂热的殉道者苦修的居室?看这墙上的文字,都是在赞颂着某一位“神明”,语言粗劣直白,但话里行间,一股疯狂的崇拜感却充盈其间,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这几句话便是墙壁上留下的所有信息,余虔安收回目光,将那种剑符画法记了几遍,打算一会儿拿了文笔再临摹下来,他沿着甬道向外走去,一路上思考着一些问题。
这个菱形晶体是何物,布衣门老祖修建这道暗门的目的又是什么,难道只是为了掩饰里头那几道让人不得要领的记叙?为何自己家中藏的书能正好翻译此处的文字?默娘的剑术被人为的修改以隐藏此处的暗门,这又是为了什么?
他沉思半响,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劲。
余虔安抬起头,注视着那道月光荧荧的出口。
他沿着甬道向上走了一段时间了,大概比下来时花去的时间长上不少,原本以为只是上坡较慢,但现在抬头一看,自己离出口的距离似乎丝毫没有缩短。
他伸手扶着墙壁,盯着出口,神色凝重地缓缓向上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出口离自己的距离越来越短,出口处那方天空也越来越大,就在他以为只是自己多心时,他的眼前突然一花,下一刻,那方天空又恢复了本来的大小,面前的阶梯也延伸到了原来的长度。
余虔安的心忽地一沉,他看着甬道外的天空,摸着墙壁一步步向后走去。
阶梯在他的眼前伸长,他的背后触到了石室的墙壁,冰冷的石壁与衣物贴合,寒入骨髓。
“靠。”他的额上滑下一滴冷汗,愤愤骂道:“那个老怪物,又要引人进来,又要害人,是不是变态啊。”
仿佛回应他这番话一般,他一直攥在掌心的那只透明晶体突然自发震动起来,原本外壳内的白色烟雾突然猛烈地翻腾起来,接着便冒出一阵剧烈的红光来。
整个甬道突然震颤起来,让他站立不稳,石屑哗啦啦地向下掉着,甬道两边的石壁应声而动,缓缓地向内开始挤压。
余虔安心中大叫不好,卯足了劲向上跑去,但每跑到离出口还剩一臂距离时,他的视野便会陡然一变,再次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送回到甬道底部,又一次绝望地看到上方那块不近不远却永远无法抵达的天空。
两侧石壁移动的虽慢,却坚定不移,就像缓缓到来的死神,他的双肩已感到了一股不断加大的压力,使他寸步难行,他向上一遍又一遍地冲去,心跳随着喘息越来越重,冷汗与热汗流淌在一起,却只是徒增无用功,那方出口似乎已跟他划定了最短距离,在这段距离之后,他再也无法前进半步。
石壁间的距离已窄到容不下他的双肩,他侧过身子,停在那道无形的传送门前,眼睁睁地看着视线越发狭窄黑暗,出口外的天空明明近在咫尺,石壁压迫着的胸膛却越来越难以呼吸,他已渐渐闻到了墙壁上尘土的味道,鼻尖也已感到了石头的触感,喉头微甜,不知是鲜血还是被挤压而出的胃液——
他不甘却又释然地想着,我今天就要死在这儿了吗。
似乎也不坏,但一想到自己要像只雨后的蚯蚓一般被挤成人干,他又有些不情愿起来。
突然有人从那方出口外探出头来,自上向下地望着余虔安。
是姚灿,他的光头被月光照着,背光的五官蒙上了一层阴影,连原本颇为特色的桃花眼也覆盖着些阴霾,显露出一种阴晴不定的神色。
余虔安一愣,猛然间却瞧见了姚灿的眼神,内心不禁一颤。
他的眼神冰冷,玩味,居高临下,仿佛是戏弄着一只必死老鼠的猫咪,自矜且慵懒,因它已知道自己猎物最后的结局,故而更加欣赏猎物在将死之时的猛烈挣扎。
生死之间,时间过了一瞬,又仿佛过了许久。
姚灿突然一笑,脸上的表情霎那柔和起来,他将手伸出,从甬道中把余虔安拉了出来。
就在余虔安踏出甬道的那一刹那,石道轰隆隆地在他的身后关闭,要是再晚一刻出来,他必然逃不了一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于虔安扶膝站立,喘着粗气,姚灿站在他的身前,待他喘息渐平,柔声道:
“公子你看,小僧很有用的。”
余虔安没有看他,他擦去额间汗水,将身后那只土坑连着紧闭的甬道一同埋好,接着便系紧了大氅,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在经过姚灿身边时,他神色不变,只是寒声抛下一句话,接着便离开了院子。
“我会查明你的真身。”
姚灿挠了挠头,耸耸肩,看着余虔安远去的背影,轻声叹息道:
“你会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