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陈夏两国的百姓们传言的不同,吐谷浑并不是一块贫瘠荒凉的不毛之地,相反,此处虽称不上钟灵毓秀,但确实土地广袤,草盛羊肥,养育出了十数万精壮坚毅的鲜卑人。
正是从这片广袤的土地中流出的滚滚河水淌成了陈国境内的母亲河:大河,这条哺育了无数人的江河发源于圣女峰,在吐谷浑九十八部中的黑角部境内汇聚成流,吐谷浑人将它称为乳河,认为它就像母亲的**一般慈爱包容地养育了天下苍生,即使是对东边那些贪得无厌的陈人也是如此。
阿干睁眼时,天色刚刚微亮,抬眼便能看到满天纯净的星辰,他将毛毡推到一边,空气中淡淡的羊粪味让他清醒起来,他将昨夜提早烧着的水壶提起,把酥油和着剩下的一小块茶砖冲成了一碗油茶,接着倒入炒米,沉默地咀嚼起来。
有个孔武的壮汉掀开无顶帐,端着一盆热水与几片干皂角走了进来,他瓮声瓮气道:“阿干,时候到了。”
阿干嗯了一声,壮汉将水盆摆在他面前,伫立于一边,看着他取水洁面,又将皂角捏碎,添在水盆里,半褪下上身氆氇,有些不大习惯地擦洗起精赤的上身来。
在吐谷浑的大部分地方,干净的水源十分珍贵,黑角人一生洗濯次数极少,更遑论使用皂角如此奢侈的事物了,但看帐内二人神情,似乎都认为这是一件十分应当的事情。
“阿干。”壮汉似乎是想舒缓阿干的某种情绪,有些别扭的玩笑道:“我昨天去可汗营里听经,听恩雅婆婆说陈人现在惧怕我们,把我们说成有三个头,四条手臂,还说至上天永远都是黑夜,永世都不会有白日到来。”
阿干是鲜卑语中兄长的意思,论个头和年龄,阿干都远远及不上面前的壮汉,但壮汉依然要恭恭敬敬地称他一声“阿干。”
“嗯。”阿干沉闷地将剥开在两边的袍袖拢在身上,教导道:“陈人无信,心里面只装着金子和土地,他们是至上天的弃民,莫要理会。”
壮汉沉首应是,阿干将赘规礼服套在身外,走出帐篷,帐外的牧民与黑角战士们已聚在道路两边,人群一路延伸到牧场外,仿佛沉默的狼群,看到阿干走出帐外,他们略微骚动起来,接着便很快平复,不知是谁带的头,所有人齐声颂道:
“阿干,大白!”
“阿干,大白!”
“阿干,大白!”
大白是吐谷浑人赞颂至上天时的祷语,也是崇敬某物时的至高赞誉。
阿干右手成拳,高高举起,族人们很快安静下来,等待着他的命令。
“你们有多少人愿意为我战死?”阿干高声道。
回复他的是一片震天响的布匹碰撞声,所有的黑角人单手捶胸,发出沉闷有力的响声,这是战士们给予他的唯一回应,却坚定无比。
“好。”阿干点了点头,继续问道:“你们有多少人愿意为了至上天而死?”
人群迟疑片刻,纷纷点头,至上天是牧民们出生以来耳濡目染的唯一信仰,愿意为之献出生命的不在少数。
“也很好。”阿干一字一顿道“我此行,献身于至上天,乃为天而死,是大幸!”
喧哗声起,牧民们有些不知所措,虽然早已知道这个消息,但也只是道听途说,如今亲耳听来,还是令他们感到迷茫与愤怒。
“安静!”阿干环视四周,端详着牧民们坚毅的脸庞:“天可汗治下九十八帐,九十七帐称族长大汗,唯我一帐称阿干,有人可知为何?”
“因为黑角帐中皆兄弟。”阿干的帐帘被掀了开来,那个为他端水的壮汉走了出来:“族长便是众人长兄,故称阿干。”
“不错。”阿干点点头,壮汉不知何时将他的牧马与战马一同牵到了他身边,阿干从他手上接过捆成一圈的马鞭,向天而指道:“祖令沿革,只此一条至今未变,就是为了告诉黑角部的每一个族人,至上天以下皆兄弟,你我一同喝乳河的水,吃地里长出来的粑粑叶,割同一群牛羊的肉,跳一样的吉祥舞!”
“从来就没有什么高人一等的可汗!”阿干语出惊人:“先祖教大家称我阿干,是教大家至上天不仅在白云上,更在众生里,在我们每一个人里!”
“看好牛羊,教化子嗣,我将在至上天身边看着你们。”
他翻身上马,夹马前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黑角大帐。
阿干沿着乳河北上,渴了便掬河水而饮,饿了便嚼奶干子填腹,胯下的马儿跑累了便换乘另一匹,仅仅花去了一日的时间便骑行到了黑角湖边。
阿干沿着湖岸继续向北绕行,一路来到了黑角湖的尽头,吐谷浑各部间通常没有明确的边界划分,但这片由乳河倾灌而成的湖泊位于黑角人日常生活中所能涉及的最远处,名义上归于黑角所有,吐谷浑人也习惯地将这片无垠的平静湖泊称为黑角湖。
他在一片突出湖体的水洼前停下,早就有人在此处等着他的到来,三个身型佝偻,穿着白色连帽袍子的司祭正伫立在前,帽檐遮盖住了她们的表情,只余下一双双冰冷的视线隐秘地打量着他。
阿干翻下马,立稳脚跟,比起远行,典丽厚重的正装更让他感到疲惫,他拍拍马肩,让它们自去休憩,又转头面向那三个老妪,叉手赞礼道:“黑角族长阿干,依猊座大人的旨意,前来领命。”
“你好大的胆子。”三人中站于右侧的司祭出声讥讽道:“敢教你族人那些大逆不道的话。”
阿干默然,他知道国教眼线遍布九十八帐,只是没想到消息传播的如此之快,竟能在自己两匹马的脚程之前传到这三位白衣司祭的耳朵里。
“莫要苛责。”为首的大司祭古怪地笑起来,她的声音喑哑难听,仿若哀泣:“将死之人,权当他胡言乱语罢了。”
与其他部族不同,黑角人一向不是至上天的狂热信奉者,他们只听命于历任阿干,而黑角部若即若离的态度也让国教大为不满,在黑角人的理解里,阿干在临行前的一席话并不稀奇,只是落在国教耳中便又是一处把柄。
“动身罢。”大司祭吩咐左右,似乎不打算拖延下去:“给他纹圣痕。”
左右司祭领命,在湖边生起一处火堆,她们两人牵手对坐,将火堆围在中间,口中吟起晦涩难明的祷文,大司祭抓起一把泥土,扬入火堆,那火苗遇土不灭反旺,渐渐变化为熊熊燃烧的烈焰,几乎要将两侧司祭的脸吞噬进去。
大司祭小心地取出一小把似银非银的柔软金属丝,将它放在一柄长勺中,置于火堆上开始灼烧,她又拿出一柄金针,对阿干命道:“脱衣。”
阿干依言褪下上身衣裳,露出布满伤疤的背脊,大司祭口颂经文,将针头轻轻地刺在了阿干背上,自上而下,画出了许多排列规律的点,半响后,金针绣毕,长勺中的金属丝已化作一滩液体,她伸出右手小指,沾起了一指银液。
高温炙烤皮肉的难闻味道散发开来,大司祭却不以为意,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在阿干的后背移动起小指,以银液为墨,将先前刺出的针孔连接起来,银液仿佛点与点间联通的道路,在阿干的背上勾勒出一幅神秘的图案。
后背的炙意虽然痛苦,但与战场上的拼杀比起来却不算什么,他默默地等待着,直到那道喑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起来。”
阿干站起身,刚欲穿衣,却被大司祭阻止,刚刚的仪式似乎令她十分疲惫,她简短道:“等。”
于是他们开始沉默地等待,直到日轮落下又升起,衣袖间的薄霜悄悄融化,脚边马草上的露珠纷纷蒸发,一道雄浑悠远的声音自远处悄然响起,缓缓接近岸边众人,近听好似钢铁厮磨,重物翻滚,阿干敏锐地发现黑角湖的湖面正缓缓下降,旋即瀑布击空声大作,有什么巨大的物体正顶破湖面,自湖边缓缓地升起,无数水花自其上抖落,在它的身周形成声势骇人的漩涡,空气中弥漫的水汽几乎快要掩盖住视线,待水雾平息,阿干才看得真切————那是个巨大的黑色三角,约莫有十几层楼高,气势磅礴,遮蔽日月,正默默地耸立在众人面前。
阿干从没见过如此跨立天地的巨构,不由得喃喃道:“这是何物?”
“你以为你们黑角部因何得名?”先前讥讽他那司祭开口道:“连这河都是你部开垦的。”
阿干心中有些疑惑,先祖挖凿如此广阔的湖泊,需要多少人力物力?为何半点说法都没有流传下来?凿湖而不定居,意义又何在?
他望着眼前的黑色三角,想通了一些事情,但又有更多的迷思涌上心头。
他正踌躇着,身边的三名司祭却动了,她们脱下帽子,露出干瘪的肌肤与花白的长发,大司祭伸手点中他背上的一处针孔,一股暖流自她的手上传来,徐徐钻进他的体内,在银线组成的道路中流窜,他感到血气翻滚,胸中郁结,忍不住便张开嘴,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嘹亮鸣叫。
这声叫喊直冲云霄,黑角应声而动,面向他们一侧的平面自中部缓缓裂开,露出了一道狭高的缝隙,水声粼粼,一道黑色的长阶从水下浮起,正横亘在岸边众人与黑角之间。
三名司祭欣喜地叫出声来,乌炭般的黑色自她们的发根浮现,蔓延而下,将那头斑白的枯发染成柔滑的黑,她们沟壑丛生的肌肤重新饱满起来,常见于吐谷浑姑娘身上的健康的小麦色取代了原本的苍白,眼中的灰白浑浊褪去,她们俯额在地,亲吻着湖边的泥土,齐声赞颂着至上天的功德。
阿干想起国教司祭们永生不老的传闻,他摇了摇头,极目远眺,想要看清那道缝隙中的事物,但却只瞧见了一片漆黑。
阿干系好衣襟,既然自己已做好了献身于至上天的准备,那眼前便只有一条道路,他迈上黑色长阶,一步步向黑色三角走去。
越是靠近它的本体,他便越是赞叹起它的参天蔽日,即使远在百尺开外也自带着无形的压迫感,待他走近黑色三角,细细观来,它棱角笔直,线条精细,面部光滑,通体毫无一丝凹凸之处,浑然天成,就连他知道的最好的工匠也做不出这样工整的建筑,何况还如此的宏伟巍峨,仿佛非人力所为之。
值得注意的是,黑色三角的边缘缺失了一部分,比起它的体量来说,这一部分并不大,但以普通人视角看来,缺失的这一部分也有数层楼那么高。
他像是在台阶上走了很久,又像是只经过了数息,当他来到缝隙前,四顾而盼,湖岸,湖水,湖边的司祭,早已被掩没在一片白茫茫的迷雾中,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他与面前透着黑光的那道缝隙。
他屏住呼吸,伸手去触碰缝隙中的浓郁漆黑,就像摸到了一块上等的绸缎,又像是摸到了一股浩渺的烟气,他挥舞着手指想要抓住什么,却抓了个空。缝隙中的黑色似有形又似无形,却好像要吸走他的整个身心,恍神间,他身周的白雾越来越浓,在他注意到时,他已站在一片乳白的雾气中,面前只有那道渗着黑光的缝隙。
黑光突然活跃起来,随着缝隙中传出的话语剧烈地波动着:
“欢迎,神子。”
阿干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掀袍拜手,那个万千牧民信奉的至上天现在正透过缝隙,与他直接对话,容不得他不激动难平,他按捺住心头的紧张,颂道:“大白,至上天哟。”
“有一只毒蛇。”神衹的声音甘甜中性,宛若稚子,却又不怒自威,好似一位君临天下的帝王:“毒蛇盘踞在我座下,窥伺着我的足腱。”
阿干思量片刻后道:“是陈人?”
“那是一条小蛇。”神祇悲悯道:“虽小,却足以吞噬寰宇。”
阿干叩首道:“何处寻它?”
“向东去。”神祇吟道:“向东去,斩下蛇首,剥下蛇皮,将蛇骨烧成灰烬,将毒液滴入酒中,再来觅我,使我喜乐安宁。”
“我本来此献首。”阿干再叩首:“天恩未竟,恐难抽身。”
“去罢。”黑光缓缓消退,阿干身边的一切再次明晰起来:“未竟之事可免,神子应当永生。”
他感到又有暖流在他背后的图画中窜动,暖流流过之处,战争在他身上留下的伤疤渐渐消去,他的皮肤变得细腻剔透起来,肌肉鼓胀,身形拔高,澎湃的力量在他的身体里激荡,他的脑中神识充盈,使他能感受到黑角湖中每一滴水的流动。
阿干手心微热,掌眼望去,一幅黑色的三角图案浮现在自己的掌心之中,光影交错,手中的三角仿佛漂浮在半空,散发着神秘的黑光。
阿干三叩首,起身回头,他轻轻一跨,下一刻便跃过了千尺长的阶梯,来到了湖岸边。
他打了个趔趄,在脚下踩出了一个浅坑,坑中泥土孔隙压缩,水分散失,变为了一块干硬的石板——他还有些不太适应体内的雄浑力量,与那些陈国与夏国人所修炼的真气不同,这是最纯粹的肢体力量,但也最为直接与强大。
阿干扬起手,向司祭们展示手中那幅黑色的三角,看着她们的表情渐渐从不解转为畏惧,再到无尽的顺从,他下令道:“备马,传我号令。”
“吐谷浑九十八帐信至上天者,随我东征去。”
千里之外的陈国杏镇内,有辆驴车停在了某座小院前,车内有人连打了几个喷嚏,骂了声晦气,拉车的驴幸灾乐祸地嘶鸣一声,引得车内人勃然大怒,出声痛斥,驴车便在这片人驴对骂声中磨磨唧唧地驶入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