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阳光炙热而漫长。
矮矮的围墙遮不大住阳光，烤得地面也热乎乎的。
苏月辞拿手腕擦了擦额头的汗，叹了口气，低下头接着洗衣服。
理论上苏府的小姐应当是吃穿用度都有人侍候的，可在苏月辞的记忆中，她打小就是自己照顾自己的。
母亲是外室，拼着命想生下儿子打场翻身仗，偏偏却是个女孩。荣华梦碎了，自然对这个女儿没什么好脸色，动辄打骂，呼来喝去的。别说照顾她了，连好好说话的时候都很少。
当家主母虽然是个好性子，不过说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女儿，衣食住行都没克扣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但下人的冷待却是不愿意再多管了。而父亲作为当朝大员，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就够头痛了，后宅里的破事更是一眼也不想多看。
苏月辞把洗好的衣服挂在院子的角落，返回身去给母亲扇会扇子打打凉。
走进屋里就看见母亲卧在门厅的榻上，百无聊赖的拨弄着头上仅有的一只发钗。苏月辞知道这支发钗是父亲送的，娘亲很少舍得带出来，今天却不仅是戴了发钗还换了一身新衣服。
苏月辞不知为何，心里有点慌。面上却也是不显，拿起扇子凑到娘亲身边，扇了扇。
“娘今天…很漂亮。”
林莹坐直身子，盯着自己这个女儿，许是从小没被精心照顾的缘故，大热的天气里脸色还是显得有些苍白。但五官却是无可挑剔的，弯弯的柳眉，一双眼睛流盼妩媚，鼻子没那么高挺反而是冲淡了其他五官的艳丽，整个人的气质显得无辜又纯洁。
倒是生了一副好相貌。也不算白费了心思养到现在，可算是能见到回报了。
“晚些时候你父亲会过来见你，”见苏月辞的表情有些惊讶，林莹冷笑一声，接着说道，“你最好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的，现在这副鬼样子成什么体统，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
苏月辞也没敢多话，只是欠身点了点头，再转身走回里屋准备换身衣服。她暗自奇怪，父亲向来不愿踏进这院。这些年来过得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就算是来了也从未正眼瞧过自己。而这次不仅来了，还要见自己？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苏月辞换好衣服后坐在铜镜前缓缓叹了口气，她觉得自己大概是猜到缘由了。
及笄三年了，还没成婚。
想必也就是这事了。
苏月辞愣愣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茫然。虽然娘亲对她颇有怨气，父亲也对她不闻不问，但这苏府也是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家。
而现在这平静的生活就要被打破了。苏月辞搭在腿上的双手不由得抓紧了裙子，她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相貌，也不知是何性情…
可又能如何呢。
苏月辞苦笑了一下，她从小就被教导尊卑有别长幼有别男女有别。本身她就不是嫡出，而嫡母那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好的东西要让给妹妹，重要的东西要交给姐姐，不论什么都与她这个二女儿无缘。
恼怒过，埋怨过，甚至反抗过。
却也没有任何改变，也就认命了。
但或许，或许嫁了人会不一样。她的夫君会待她如珍似宝，会带她看看墙外的风光，会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想到这苏月辞不由得有些脸红，赶紧装作没事人似起身走到窗边，向外瞧，等着父亲过来。
结果父亲还没等到，姐姐妹妹倒是先来找茬了。
没错，就是找茬。
苏月辞看着气势汹汹走近小院的姐妹俩，感觉自己开始头痛。
这姐妹俩是真的娇蛮任性听不进去别人讲话，尤其是苏月辞的话。她暗自祈祷着不是来找自己的。
“我说你躲在屋里做什么！”
听到这一声苏月辞知道自己也是躲不过去了，只能硬着头皮走到院里迎接二人。
“来找我有什么事吗，要不要进屋里说，外面也怪热的。”
“不了不了，你那破屋子比外面还热。”大姐苏月菡摆了摆手，果断的拒绝了苏月辞的提议。“听说你要嫁人啦？”
苏月菡略长一岁，其实早就指了人家，是丞相家的大公子。只不过因为男方孝期未满，就还不能过门。
听到这话，苏月辞叹了口气。
果然是要嫁人。
“说起来有些惭愧，我还是刚刚听说这事。”
苏月菡嗤笑一声，“原来不知道啊。那姐姐我来告诉你吧。”
看着眼前人的笑容，苏月辞有些茫然。
“是大皇子哦，我的宝贝二妹妹做了皇子妃可别忘了娘家的我们。”
大皇子？那不是太子吗？
“看你这个表情我就知道你不知道，”这次接话的是妹妹苏月萏。“我的好姐姐莫不是以为要做太子妃了？大皇子已经被——废——啦。”
她一直都知道太子求娶苏府小姐。毕竟父亲是军部尚书，大姐未来的夫婿又是丞相之子，太子若是娶了苏府小姐就更是锦上添花。对苏府和太子而言都是天大的好事。
可现在太子之位被废，这步棋便走死了，毫无意义。偏偏消息都放了出去，若是悔婚谁的面子上也不好看，更何况皇位之争不到最后一刻都是未知数。哪怕是废太子，也是苏府绝不敢得罪的存在。
苏府也就选了个折中的方法，女儿还是要嫁，但人选变一变。这样既不会折了皇子的面子，也免了宝贝女儿受委屈活受罪。
苏月辞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面发愣，理清其中的套路并不难，但是作为其中最不被在意的一环，还是感到伤心难过。刚刚还在想自己的夫君会是什么相貌，什么性情，现在也不必猜测了。
世人皆知当朝太子相貌丑陋，性情乖僻。现在成了废太子，怕是更难相处了。
一生一世一双人？妄想。不过是迈入了更高的宫墙内。
明明是大热的天气，苏月辞却感觉自己浑身发冷。
“是开心的说不出话了吗？”苏月菡走上前，朝着人耳边小声说道，“你就这点出息，也就只配嫁给个残次品。”
苏月辞猛地后退一步，“姐姐你这是大逆不道！”
“哟这还没过门呢就开始替人说话，还真是贤良淑德呢。”苏月菡跟上前又把人扯回来，“我才想起来你都没怎么踏出过这个小破院子，我来告诉他你吧。你以为当今圣上为何要废了这个太子，因为他瘸了，我们可不能有一个瘸太子，更不能有一个瘸皇帝！”
“不论如何，姐姐这话都不该说！”
不知为何，苏月辞就是不愿意听人这么诋毁他，虽然还未曾见过面，也不知道名姓，但就是不愿意听。她自己是庶出，从小就不被重视也就认命了。但本来是天潢贵胄的人，现在被人这般诋毁，她替人感到愤怒。
“行了行了，”三妹插话道，“月菡姐姐又何必这么好心提点她。但是妹妹我倒是有一句不知当讲不当讲。”
话虽如此，实际上就是要讲的。
“这人瘸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三妹做出口型，“人道？”
说完自己嘻嘻的笑了起来，摆出一副甜甜的笑脸，说出的话却是无比恶毒，“不管怎么样，你可都姓苏。千万别做出什么不守妇道的事…不然可饶不了你。”
“住嘴！”苏月辞到底是忍无可忍地呵斥道。
“怎么了？恼羞成怒了还是觉得做了皇子妃就能飞黄腾达了？”苏月菡立马接嘴到，“娘是个小妾，女儿当了正妻就扬眉吐气了？小家子气！”
“你！！”
“你什么你，神气什么，有能耐动手啊！”
“我……！”
“唉这又开始我我我了，能不能好好讲话？”
“我说行了。”随着脚步声而来的是一道略显低沉的男声。而在这深宅后院唯一会出现的男人只有…
“爹。”
苏尚书踏进院子，先朝着菡萏两姐妹说道，“你俩先回前院去，我有事要和月辞说。”
“我不嘛，爹。”
见自己的小女儿撒娇，苏尚书也只能叹口气，“行了行了，你别得了便宜卖乖。你娘在前院备了凉瓜，就等你们两个呢。”
将这两姐妹打发走之后，苏尚书才将视线转向自己的二女儿。他一直对这个二女儿没什么印象，她好像总是安安静静的呆在角落，在没注意到的时候已经长的这么大了，都要嫁人了。
“你应该也听你这姐姐说了，确实是把你许给了大皇子。”苏尚书顿了顿，“你也不要觉得是受了委屈，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皇子妃以后也就是是王妃，定是一生的荣华富贵。而且我这边也把你过继到你嫡母那，你以后也是嫡女，军部尚书的嫡女嫁给皇子也是堂堂正正。”
“我也不求你日后回报母家，别给我惹出事端就行。”
“女儿…谨记。”
苏月辞看着讲完话就转身离开的父亲愣愣出神。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又好像失去了所有。
那一瞬间她只能想到，母亲的发钗似乎白带了，父亲没看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