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自他十二岁以后,就开始逐渐往外头走。
大晋山川湖海如此繁大,一去便是几月不归。
陆却群与陆明骄算不上多么情深的祖孙俩,可却不知怎地,他时常挂念这个孩子。
许是年纪着实大了罢。人老了,都禁不住喜欢看见小辈。
他时常如此想。
可偏偏对着那几个庶孙子庶孙女,他怎么地就是没有那样的喜爱。
也并非是不喜爱,只是这些喜爱合在一起,都抵不上对止行那孩子的一个。
陆却群说不上来因由。
他对着自己的三子一女,一向是严厉板正的。
尤其是鹤庭那孩子……他待他,甚至毫无甚慈爱可言。
年迈的老人家疲惫地挥了挥手,遣走了侍从。
他有些许斑点堆积的脸上,昔日的英伟也被时间的长刀逐渐斩断了。
老公爷看着灰蒙蒙的纸窗,却仿佛可以透过去看见天际。
他应当是在沉思吧。
止行,为何偏偏就不喜他这个祖父呢……明明对着他祖母,是那般恭顺有趣。每每见了他,便冷着一张脸。
这偌大的宅子里啊,旁的子孙都怕他,又期望得到他的疼爱。对他一个比一个恭敬,殷切。
可偏偏那孩子,他淡淡叹口气。……罢了,和他父亲一个样子。
陆却群问不清自己的心,对着陆明骄,他从未责罚过,不知是舍不得,还是懒得罚。
……
先将他接回来罢。
老公爷摸着佛珠,心底的担忧却一阵比一阵猛烈。
也不知这伤,到底是如何严重……竟是十天未醒。
他是不想同京城里头的搭上关系的。平白惹得一身骚到头还没有半分好处。
可偏偏这个天大人情就是过不去了。他不想也得想,怎么都撇不过去,没法子粉饰太平。
如今他镇国公府势头收敛了需要顾忌着,不像从前行事肆意。
但愿止行伤的不重,陆家的担子,势必要让他挑起来。
太阳渐渐出来了,老沉的檀香幽幽地在香炉山画出一个又一个模样。老公爷低下头,也不知在沉思些什么,一时没有起身。
屋里屋外,景色不同,映衬的人心更不相同。
一短须中年男子正急急地在一处隐秘些的假山边上来回踱步。
定定看去也能看清楚样貌算得上过得去。他身量不算高,只在男子中过得去罢了。
鬓发微乱,是早上急急出来不曾仔细打理。
他微微低着头,疾步进了假山洞里头,声色俱厉:
“那兔崽子怎么又回来了!不是说重伤欲死了?怎么次次绝处逢生,这样好的运气!”
不知何处传来的低压暗声若幽鬼般阴簌簌:
“二老爷何苦如此着急?他是你们国公府的未来公爷,自然是吉人自有天相。”
男子声音一顿,怒火上涌,更是气急败坏:
“狗屁的未来公爷!一个黄口小儿,凭他也能当?!个个都偏心他,不过就是陆鹤庭那早死鬼的儿子罢了,他爹早死,他也活不长!这国公爷的位子轮不着他!”他一通疾言厉色说完,恨恨粗重喘息良久,似是真个气急了。
另一个声音没有第一时间就回他。
空气一瞬间沉寂了良久,半晌才被幽幽打破:
“老爷要如何?”
……
“让他死!”
人人都道江南风景好,郁郁葱葱佳气浮。
而金陵更端是个金陵空壮观,天堑净波澜。醉客回桡去,吴歌且自欢。
而江南总督府的富裕,又当真是名不虚传。
何霸天一身寻常便装坐在马上,饶是跟在楚定澜身后见过诸多景色珍宝的不同,这会第一回来了金陵,也不禁砸砸舌。
难怪都道生在江南府,此生才不负。他是个漠南人,自小见得全是漫天黄沙,即使家里也是个富庶的,这环境局限之下小时候能见的也有限。
江南是个多年平和的地方,他随军,自是不需要来这打仗。
不过是四月天,街上各式女子都现了身。一身薄衫,露出白皙的脖颈与些许手腕,身型大多纤细,手上要么戴个玉镯,要么戴个手钏。
盈盈袅袅地朝你弯一弯江南烟雨里浸润出来的秀美眉眼,再低头樱唇一笑,叫人只觉得心都要化了。
公子哥儿们也多是绸缎和上好的棉麻衣衫,执一把玉骨扇子,三三两两地玩笑闲逛。
江南人生的好啊,不少公子哥都也是个秀气温润的。与那相公馆里的男妓的温顺又不同,他们大多自有一种世无双的如玉之感。
何霸天就这么着左顾右盼,一双眼都要抽筋地转不过来。
这头瞧见个姑娘,盯两眼暗道难怪扬州瘦马天下一绝,那头见个公子哥,又不住皱眉冷哼难怪话本子里的小姐都爱这样的娘娘腔,一举一动倒是风流地很!
一群浑身带着杀气的男子,与这和谐舒适的金陵城显然全不相符,十分突兀。
街上的行人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竟涌进来一大群气势汹汹膀大腰圆的男人,这一举一动笔挺地同个军队似的。
未曾见的东西总会引起人的恐慌,不少当地人都不禁小跑着远离去了。
陆明骄坐在马车里,这会也醒了。感受到外头的人声鼎沸,她不禁打个哈气一脚蹬开帘子一探究竟。
还在悠闲闭目的楚定澜一听她那唰地一声,眉头瞬间挑的老高,睁开眼一把抓住她一点不安分的脚丫子拽到软垫上,嘴巴里不轻不重地斥责:
“做什么用脚蹬帘子,你是皮猴?”
陆明骄笑嘻嘻地把脚扭出来,拿一块糕点放到他嘴边。
这是她这几天来新发现的对付这位恶人哥哥的招数。
若她做了什么事惹得他不快了就会斥责两句,端个茶倒个水拿个糕点与他吃吃,他就不说了,反倒会一脸悠然自得地吃得很开心。
陆明骄初初发现是就忍不住惊叹她的聪明绝世:陆小爷果真是天下第一神童,样样通!
就连看脸观色都这般地到位,如此年轻,未来定是国家之栋梁啊!
一面又鄙夷了,这哥哥怎地长这么大了,还喜欢吃糕?连他都不如,吃个糕还要借他手,懒虫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