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操练完将士回来后,又发觉陆明骄不见了。便以为是她醒来后逃了。这一回的心比上回还急,他正要拿了剑去寻人,不妨碰巧看到了床底下露出来的一角衣诀。
这才将她从床底下掏了出来。
楚定澜本来十分生气,正要给她个教训,让她知道不要乱跑,话语却在看清她怔愣惊恐的眼睛时卡在了喉咙里。
一个字都道不出来。
陆明骄的眼神,他算得上熟悉。
嘉峪关西那些被辽人蛮戎侵扰不休的孩子,时常露出这一副样子。
他们习以为常异族的劫掠杀戮,几乎麻木。可目睹一桩桩惨案后,又禁不住满心满眼地恐惧。
他不知道陆明骄为何突然就这样魔怔了似的。
思绪百转间,楚定澜心想:大约是他几次三番的肃杀之气,真的将她吓到了。
他总是忘了,她如今,心智只有五岁。
楚定澜平生第二回自责。
第一回的自责,是十四岁领兵奔赴西北那年。他不通战场的残酷受人设计,于是白白葬送了四百精卫的性命。
……深深呼吸,他生疏地拍拍陆明骄身上的灰,纠结一阵极其别扭地开始试着哄她:
“怎么,可是做噩梦了?”
陆明骄将一双腿蜷起来,闷着脸不说话。
“……”楚定澜忍耐,再哄:
“饿不饿?厨房里有红烧肉,我唤人端来?”
陆明骄把头一埋,躲开他的手。
……再哄几次,他终于禁不住沉了脸:
“…出去走走,我去带你打猎。”
陆明骄一言不发,只是两只绞在一起的手动了动。
于是这一动,全数落入楚定澜的眼里。
雷厉风行的世子将军立刻唤了人上饭。考虑着她筋脉伤重拿不稳筷子,还特地给她了一把勺子,真个跟孩子似的舀饭吃。
部下偷偷摸摸围观这一幕后纷纷咂舌,都道这将军怕是真的对陆公子上心了,这般看重,一早的操练场都不曾去。
当真是郎心如铁——铁了心光明正大地断袖!
他们四下交换一阵缠绵灼热的眼风,而后俱暗自定下心,要替将军守住这个秘密。
这厢被强行断袖木着脸坐在凳子上的陆明骄冷漠看了眼放到手边的勺子,一动不动。
她自那个诡异可怕的梦里醒来后,惊恐无措了好一会功夫。这会慢慢地回过神,自然是记起了板着脸要她吃饭的人是谁,做了些什么。
她禁不住生了气。
陆明骄气哼哼地想,若是他再凶他要杀他头,他便真的学着小人书里的大英雄吊死自己,好一表他不屈的节气!
不过这节气在红烧肉酱牛肉烤鸭子等一干端上桌后,慢慢地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陆明骄觉得,所谓节气什么的,是要等吃饱过后再谈的。
于是别别扭扭地拿起勺子,伸手舀起了菜。
中间有些拿不稳要掉下来的,都被挨着她的楚定澜眼疾手快拿个碗盛住倒进她碗里。
陆明骄不禁觉得他这身手十分神奇。于是看着他的眼神也就有些不同。
楚定澜察觉她目光,唇角难察地翘了翘,这才一并用起了饭。
用膳完毕后有人送来了骑装。
陆明骄肩头的伤口才结了痂,自然不可以有重物压着。所以只穿了身急急改出来的半身月白猎装。她如今不会束发,全赖着楚定澜笨手笨脚地帮忙,他看着镜子里的陆明骄觉得不对……于是又寻了黑灰抹了抹她的眉毛,才感觉是那个传闻中的殊华公子。于是半天才弄好了一身。
楚定澜则是一身黑青的金线袍子,腰上挂一蟒纹青玉玉佩。
一黑一白两位公子举世无双地一齐出了帐子,叫躲在边上的一干人都张大了嘴:
金贵的两位断袖如今竟是打猎游玩也要一起了!
不过他们怎敢说出来?自然只是私底下闲聊时提起来,一边唾弃不已,一边兴奋地眉飞色舞。
许是阵仗不小,楚定澜要打猎寻乐子的事不知怎么地就传到了莽草山脚下五里外的红水县县长耳朵里。
他们都是当地的乡绅,早就听闻楚世子前来剿匪,俱都存了心思几次想来拜见。
可这玉面阎王是个油盐不进的,呈上去多少银票和珠宝特产,也不见他松口。
偏偏这不松口也就罢了,这钱么……收的却比松了口的官们还要顺溜。
一众豪绅便不乐意了,就选举了一个出来问一问,于是接待他的是副将何霸天。
他不过委婉地一提,那长得和野熊似的武将立马蛮横了脸:
“老爷此话怎讲?不是你们忧心军饷一事,所以特地呈上来支援的?怎地像是我们将军强逼地一般!”
何霸天那也是一路跟着楚定澜血海里杀出来的猛将一枚。
但这面貌却不同。楚定澜是天造地设的武神身材,潘安都比不过的脸。而何霸天却是熊一样的身型,熊一样的脸。
这么粗黑的眉毛一倒竖,加上脸侧的疤痕一皱,叫没见过世面的豪绅真以为自己看见了头吃人的熊,两股战战,裤裆里险些吓出一泡尿。
他记着自己来的使命,犹自强撑,颤巍巍地理一理土气的狐皮大氅,瓮声瓮气:
“堂堂将军怎可如此无耻下三滥……”
却被那何霸天凶狠地摸了摸腰间九环大刀的动作震慑一下,而后再没了声音。
一帮子野蛮粗鄙不讲理的武将聚在一齐,微笑:
“老爷们懂事,我们将军倍感欣慰,特地撰写了奖状以示嘉奖。要知道将军可不光是将军,还是大晋皇孙平昭世子,更是武文双全的惊绝公子!这墨宝,便是宫里的王爷也轻易得不到啊!来来来,莫要急,一人一张都是算好了的。哎!陈老爷怎地晕了?来人,抬出去!”
这一遭可是将他们气的够呛。那几张擦屁股用的毛纸写得鬼画符似的奖状能有什么用?
能和他们打水漂的银子比?
这么着不甘心,就不甘心到了现在。
镇国公府的殊华公子被大将军救出来一事是他们都是后来使了银子几次三番打探来的。
这陆明骄出现在此,也是叫他们惊喜交加。
金尊玉贵绫罗乡里堆砌出来的公子哥,又是金陵城的土皇帝,家里的儿子孙子若能得了他赏识带去了金陵……便是做个小官也好啊。
江南富甲天下,而金陵,则统筹江南府。更兼之颇受京城器重,古往今来去到皇城脚跟下的才子名流数不胜数。
而女儿孙女儿若能当个小妾……
啧啧啧。
于是乎借着各式各样的由头,附近有些头脸的人家俱都一个个拖家带口地驶到军营口。守门小将粗略一数:啧,竟是三四百辆车都不止。
一辆辆地排开了老远,还有不少人家为了停车位大打出手。
楚定澜教了陆明骄半天骑马,而后顶着一头火牵了她坐下马匹的绳子幽幽出了营。
甫一出门,陆明骄有些兴奋,又有些害怕。
她不禁转了头,小声对着另一匹马上的楚定澜问道:
“恶人哥哥,为何这里有这样多的人家?是来赶集吗?”
哥哥便罢了,他听得还受用。加个恶人是怎么回事?
……姑且饶过她这一次,权当童言无忌。
楚定澜冷着脸回她:
“是吃饱了撑得慌。记得在人前莫要讲话,否则……”他不把话说完,眼风沉沉一扫,陆明骄虽心有不甘,还是在强权之下闷闷地点了点头,闭紧了嘴巴。
她垮着一张脸,心里郁闷,却到底看着没那么天真稚儿的样子了。
反倒是这一脸不悦没耐性的,让长长伸着脖子等待窥见两位公子真容的一干群众心里打了个激灵。
躲在马车里的某位粉衣娇小姐便吃惊了,瞪着眼半晌问身边丫鬟:
“哪个是殊华公子?!哪个是惊绝公子?!”
来不及等丫鬟回答捂着胸口喘了半晌气:
“从未见过如此的绝色公子……居然还是一次见了两个!哪个我都喜欢,这可如何是好?我是个正经女子,一人不能同侍二夫啊!”她一攀窗户口,急切不已。
身边的丫鬟也揪着衣襟小鹿乱跳一阵,这才掏出一张字写的歪歪扭扭的纸,磕磕绊绊地念道:
“回小姐,气势磅礴杀气腾腾如若阎王再世迫人非常的那个,是大将军楚定澜,也是平昭王世子,惊绝公子。眉宇间暗显桀骜不驯,一身气息冰冷凌人,收敛锋芒却依旧能看得出三分飒爽英姿藏尽侧漏锋芒的那个,是镇国公府嫡子陆明骄,金贵闲人,殊华公子。”她终于解脱似的念完了,这才抬起头看向自家小姐:
“小姐,我还是不懂哪个是哪个呀?”
那姑娘也急了,一把夺过了纸,细细看了一番,却再没有别的了。
她哎一声扔了纸,大大掀开帘子,竭力去看那两位被车马堵着只能缓慢行动的公子,细细地判断,先是皱眉,后有将嘴巴长成一个鸡蛋。
“……这白衣公子虽面色不虞,但真个是个好容貌……这冰冷却贵气凌人的样子虽叫人不大好轻易靠近,却更显得神秘莫测呢……这脸,男女都不能及啊……美也,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