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一如往日般温和,笑容也依旧温暖,那副端厚和悦的神态也没有丝毫改变。若不是他身上的那件黄袍,我几乎都忘记了他如今的身份。
“九哥?”泡沫率先脱口喊出。
三三赶忙低低咳嗽一声,给泡沫使了个眼色,躬身拜道:“臣等参见陛下。”众人见此,也赶忙俯身施礼,口称“陛下”。
九哥忙走过来扶住我们,笑道:“诸位快休如此,此乃后苑之中,不比前殿。朕与诸位仍同昔日一般,勿需多礼。”
三三拱手道:“臣等遵旨。”说罢站起身来,众人亦随之起身。
我抬起头,刚好触到九哥暖暖的眼神,那眼神暖的,真的会让人毫无防备的想要靠近。可是一旦靠近后,你就会发现,这深邃的眼神背后还隐藏着一丝孤冷和神秘,让人捉摸不透,让人寒栗不安,而此时你再想后退,却来不及了……
“久不见诸位,甚是想念。本欲与诸位同贺新年,奈何政事繁忙,无暇分身。”九哥微笑道,“遂今日朕特烦劳诸位前来,只为能与诸位欢聚畅饮,提前庆贺佳节,非有他也,诸位莫要拘束才是。”
“是,陛下!”三三毕恭毕敬道。我很少见三三有这么严肃谨慎的时刻,那副神态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俨然是位颇有官龄的朝臣模样。
九哥笑道:“诸位这些日子辛苦了,器械监承呈上的制作图纸和成品的样本朕都已看过,所造之物皆便利易用、精妙非常。想不到卿等竟有如此之多的巧思妙想,真是独具匠心,巧同造化!”
“陛下过誉。”三三忙回道,“臣等能为陛下做些利国利民之小事,实乃荣幸之至,焉敢谈辛苦二字。”
“诶,无须过谦,卿等之才智,朕已知之矣。”九哥微笑地点点头,又问败类道,“物资人力方面可还够用?”
“够用够用!”败类忙点头道,“物料、经费、人手都很充足,多谢陛下支持。”
“如此甚好,若有需要只管提来,朕必当鼎力相助!”九哥又道,“此间寒冷,烦劳诸位移步暖阁,宴席已备好。”
众人称喏,一起随着九哥来到了竹林边的一座名为“群玉阁”的小暖阁中。
阁内帘幕低垂,御炉火旺,四壁挂有山水字画,墙角梅瓶中的梅枝正含苞待放。屋中间有一张雕花漆木长桌,桌上酒菜齐备。整个陈设典雅别致,竟与我们酒楼阁间的布置有几分相似。一名内侍和两名宫女在墙边垂首侍立,见我们进来,忙躬身施礼。接着内侍走上前扶着九哥在长桌的主位上落座,九哥又伸手示意我们同坐。
众人正要坐下去,谁知三三却拱手道:“陛下,自古无君臣同桌之礼,臣等不敢僭越,还请陛下另赐偏席。”我们听了他这话,赶忙又离了绣墩,退在一旁。
“又不是外廷赐宴,何须分席而坐?”九哥摆手笑道,“今日乃是因旧友之谊来请诸位,故而特用此桌,卿等且略去苛礼,放怀畅饮便是。”
三三听了此话,这才向九哥躬身一礼,由内侍引导,坐了下来。我们见三三已经坐下,便都各自围桌落座。三三坐在九哥左手边,往下依次是败类、系统、大浪、皮皮、欣欣、猪猪、我和泡沫,而泡沫即挨着九哥,坐在他的右手边。
“近来常忆昔日与诸位在酒楼畅饮笑谈之事,颇为感怀。”九哥举杯笑道,“怎奈政务缠身,不便前去酒楼,遂特将这间小阁改作酒楼阁间样式,以慰思念。今日我虽身份有变,但待诸位之情义却始终如初,诸位且将此处权做酒楼阁间,重现往日宴乐之景象,切莫拘礼生疏。来,诸位满饮此杯。”众人听了莫不感动,慌忙站起,举杯饮尽。
酒宴开始。我举目看去,但见这席上的杯盘碗盏竟非金非银,而只是上好的刻花青白瓷,颇有些不合皇家气派。不过诸色菜肴倒是十分丰盛,有群鲜脍、三鲜笋炒鹌、酒蒸石首鱼、清撺鹿肉、炒田鸡、紫苏虾、糖蟹、酒煎羊、焙鸡、酒醋蹄酥片、三色水晶丝、酥骨鱼、润熬獐肉炙、辣熬野味、百宜羹、雪霞羹、缕肉羹等等,还有蟹黄馒头、莲花肉饼、梅花包子、天花饼、太平毕罗干饭等主食,红红绿绿摆满了一桌子,样样色香味俱全,令人见之垂涎。
虽然我们整日守着酒楼已差不多吃遍了这京城里的美味佳肴,但面前桌上的各种菜品却大多是连见也没见过的,果然是宫中御膳民间难见。不过尽管美味就在眼前,但我们九个却都因为太过拘束而变得小心翼翼,并不敢乱下筷子,以至于那两名宫女不停地在我们身旁帮着分酒布菜。
不多时,教坊云韶部的九位乐人奉命前来为酒宴歌舞助兴。其中四位红衫乐人坐在席下弹瑟击筑,吹笙拍板,演奏《杨柳枝》、《绿腰》、《朝天子》、《归国遥》等乐曲;而另外五位绣衣舞童,则手执金莲花,伴着悠扬的乐曲,在席前歌唱起舞,歌声清脆婉转,舞姿轻盈曼妙,可谓悦耳悦目。
席间九哥时不时地与我们闲聊,问了问败类和系统有关器械监的事,又与大浪聊了聊酒楼的生意,甚至还问起猪猪的小侄子……所语皆是些家常闲谈,丝毫没有皇帝的架子。于是乎,大家也就慢慢地不再拘谨了,起初的隔阂和拘束也随之逐渐消散,越来越归于熟络,到了后来甚至言语间直接以九哥相呼。
席上,众人谈笑无间,欢悦畅饮;席下,鼓乐正浓,歌舞正酣,一切都与曾在酒楼小阁中宴饮的情境没有差别。
这时,一名宫女端着托盘款步走入阁中,托盘上盛放着朵朵艳丽的绢纱牡丹花。这些花颜色新鲜,做工精巧,雍容绚烂,简直与真花无异。
“卿等皆年少,正是戴花吃酒之时。”九哥笑道,“只是隆冬之月,并无鲜花,故而我特命宫人新赶制了些牡丹花来,卿等不妨将此花戴上再吃酒,岂不美哉?”说着,他便让宫女取出一朵来,帮自己簪在了玉冠旁,又示意宫女按着顺序将花盘端到三三身旁。三三赶忙起身,双手捧出一朵花来,拱手道:“谢陛下赐花。”我们见状也都纷纷起身效仿,九哥忙摆手让我们落座,不必拘礼。
一共十朵牡丹花,按着次序来分,到了泡沫这里,则是最后一朵了。这花比别个略小了些,花瓣也有点压折了,泡沫见了未免有些扫兴。九哥在一旁看得清楚,便顺手取下自己的花来,笑道:“来,戴我这朵吧!”泡沫一愣,连忙说不用了。可九哥却笑道:“好花本该配佳人。”说着竟在众人的注视下,站起身来,亲自帮泡沫把花插在了鬓边。
众人见此无不讶异,泡沫更是一时缓不过神来,直到三三低声提醒道:“上官娘子,快谢恩啊!”泡沫这才如梦初醒般的起身谢恩,却又被九哥伸手拉住,笑道:“无须多礼。”说罢又拉着她一同坐下。泡沫一时间又是开心又是害羞,幸福得满面桃红。
不多时,又有一内侍进来回禀道:“陛下,‘七宝水戏’已经备好,现在阁外。”九哥点点头,内侍便与众乐人们退出阁去。
“只因上皇喜爱观赏这‘七宝水戏’,我便命押官教舞水族,以呈上皇。”九哥笑道,“昨日他们刚从上皇宫中回来,故而我宣他们来此,与诸位兄弟们一同观赏。”
正说着,就见几个宫人端着七个盛满水的大盆走了进来,那大盆中分别装有乌龟、鳖、泥鳅、鱼、螃蟹等七种水族动物。平日里我们只看过训练飞禽走兽的,而这水族成员的表演却从没看过,因此上,大家都觉得十分新鲜好奇。
随着负责训练水族的押官一声锣响,表演开始了。只听那押官首先呼唤的是第一个水盆中的乌龟,那盆内的乌龟听见他的喊声,竟纷纷地从水底浮到水面,它们头戴滑稽的花脸面具,边游边舞,十分可笑,舞完便又沉入水中。接着押官又一一呼唤其他水族的名称,而那些动物也应声浮出表演,各有各的舞法,各有各的姿态,都非常有趣,看得大家目不转睛,掌声不断。最后水族们还表演了“鱼跃刀门”、“乌龟踢弄”等节目,更是妙趣横生,引得大家笑声不止,大呼精彩。直到节目表演完了,押官和水族们已经退出阁去,众人还在热切地讨论着,莫不惊叹于人与动物的智慧。
然而,跟众人相反,我看过这表演后,心中却很不舒服。这水中之物原是最是自在的,本该自由来往,无所拘束。而如今,它们却被拘禁在这盆中,受人管制,规规矩矩地舞蹈悦人,以乞得食物……这是何等的悲哀!九哥连这样的动物都可以训得服服帖帖,又何况是人呢……
“三妹!”我正在低头思忖,却冷不防地听到九哥叫我。我忙抬头回道:“陛下,有何事?”
“三妹为何停箸不食?”九哥笑问道,“莫非这菜肴不合口味?”
“不是不是,这些菜都很好吃。”我连忙道。
“没错,都很好吃!”泡沫笑道,“尤其这个莲花饼,最好吃不过了!”
“想不到娘子竟与我的口味相似,我也觉得这莲花饼最是美味。”九哥笑道,“待我吩咐御厨多做些来,送与娘子。”
“哈哈,多谢九哥!”泡沫笑道。
九哥微微一笑,又道:“娘子与三妹所居之处未免有些简陋,我打算为你们另选上好宅邸,不知你们喜欢住在城中何处?”
“不敢烦劳陛下。”我忙回道,“我们自来京城,就一直住在那小院里,虽然那不是什么上好的屋子,但足可避风躲雨,我们也都住的很安适。”
“是啊,那屋子我们都住习惯了,搬来搬去也麻烦!”泡沫笑道,“九哥你就不用费心啦!”
“可是,我总是觉得委屈了你们。”九哥满脸不安道。
“不会啊!我们觉得挺好的,也许换了大屋子,我们还住不惯呢!”泡沫又好奇地问道,“对了!九哥,我听说你登基后,有的州县出现了凤凰,是真的么?”
“凤鸟岂能如此易见?想来应是讹传。”九哥笑道。
“可是,我还听说有的地方生出了瑞竹,有的地方长了芝草,还有的地方降下甘露,出现五色祥云……这些祥瑞应该都是真的吧?”泡沫道。
“物之反常者为妖,何瑞之有?”九哥摇头笑道,“泥古者愚,不可深信。虽然我知道各府州县都是一番好意,但此风却不可蔓延,何况无论有无祥瑞,朕都会尽心竭力以至国泰民安,故而我早已下令禁献祥瑞了……其实,对我来说,上天特遣诸位来此,才是真正的祥瑞!”
我们才是真正的祥瑞?哈,这话说得可真漂亮!我心中暗道:可是皇帝陛下,你不觉得你这话是自相矛盾吗?你方才第一句就说了——“物之反常者为妖”!在这个时空,到目前为止,最最反常之事,莫过于我们九个异时空之人的突然到来吧……
“哈哈,九哥过誉啦!”败类欣喜道,“九哥放心,我们虽然不才,但一定会各尽所能、齐心合力以助九哥的!待我们的新武器研制好了,定可令那些蛮夷小国震慑臣服,再也不敢来捣乱了!到那时,我国必将威振四海,永享太平!”
“如此最好!那就有劳诸位兄弟了!”九哥拱手感谢道,“我所患者,唯人才难选,今幸识得诸位,而诸位又皆才智过人,无所不通,若皆能齐心为国为民,则天下不胜幸甚!”
“陛下过誉,臣等岂敢当之。”三三起身拱手道,“臣等皆布衣,若非陛下恩遇厚待,安得至此?遭逢明主,实乃臣等之幸事!然‘主虽过与,臣不徒取’,臣等必尽绵薄之力,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如此甚好!朕与卿等共同努力,以致太平!”九哥笑道,“来,再满饮此杯!”众人忙起身举杯,饮尽杯中之酒。
呵呵,我心中暗自冷笑,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看来九哥是摆明不想送我们回去了……
“诸位思念家乡否?”九哥放下酒杯,忽然问道。
我听了这话,不由一愣,着实没料到他会先开口问这个问题。
“当然想!”皮皮脱口而出道。本来她从一见到九哥就一直想找机会询问回归的事,现在听了这话,更是忙不迭地抢着回答,甚至又追问了一句:“陛下,你何时送我们回去?”
九哥听了,面色微沉,有些伤感道:“为何如此心急?莫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周,有所得罪?若此,我在此向诸位赔礼,请诸位宽谅,莫要记怀……”
“陛下,臣等并无此意!”三三慌忙起身拜道,“陛下待我等恩重如山,我等感恩还来不及,何来不周之说!陛下若要赔罪,岂不是折杀我等……”
“陛下待我们如何,我们心里自然知晓。”我也不愿错过这个机会,索性帮衬皮皮道,“只是,‘人情怀旧乡,客鸟思故林’,我们来此地已经有大半年了,想家也是难免之事……”
“虽说如此,然‘众人遇我,众人报之;国士遇我,国士报之’,陛下厚待我们,我们又怎敢只顾自己而辜负陛下之厚望?只是……”大浪迟疑道,“我等不过布衣草民,既无本事,亦无奇能,只怕在此会缧绁陛下……”
“诶,卿何出此言?选才本应不问出身,唯才是举。卿等皆有才华,无须有此顾虑。人有才,不可置之闲处。诸位且放手施展才能,既可为国出力,又可造福百姓,更可得荣华富贵,如此三全齐美,何乐而不为?至于归去一事……”九哥沉吟片刻,看着我们认真道,“曾应允诸位的我从未忘记,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异日自当送诸位归去。汝等善自爱,不必戚戚怀乡恋土。”
“臣等谨记……”三三和大浪齐声道。
“哎,九哥,别听皮皮胡说,那都是些妇人的话,算不得真!”败类略带醉意地笑道,“说实话,我们若是回去,远远没有现在过的好!反正我是不想回去呢!”
“还是败类兄弟爽快!”九哥举杯笑道,“败类兄弟往日最善饮,今日更该多喝几杯才是!”
“正是,正是!这御酒可真是天下第一好酒呐,我还要多喝几杯……噢,对了!”败类一拍脑袋,起身举杯道,“瞧我们,光顾着吃喝了,还没恭喜九哥荣登大宝呢!来,来,大家都举杯恭贺九哥吧!”
我们听了正打算起身祝贺,却见九哥连连摆手道:“快休如此!快休如此!唉,这即位一事都是上皇之意,我实在不敢当此大位,但怎奈上皇龙体不适,故不得不为尔。”
“九哥,你也太谦虚了!”败类笑道:“依我说,这天下没人比你更适合坐皇帝了!喏,我先干三杯为敬!”说着他便连喝了三大杯,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旁正向他不停使眼色的三三。
也许是酒喝的有些猛了,败类坐下来时,身体摇晃了一下,他便下意识地去抓桌子,谁知竟不留神把一只酒杯打翻在地……只听“咣当”一声,瓷酒杯摔了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