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大叔听我如此说,不由微讶道:“哦?为何不可行?”
“因为行此术者,多服丹药,而药是用来攻伐疾病,调补气血的,并非是养生之物。”我答道,“炼药必用草木金石,可那草木不能不朽腐,金石不能不消化,这些东西连自身都不能保以长存,人借它们的余气,又怎能反而长存呢?”
“若此术不可行,为何服丹药后会越发身强体健?”皇帝问道,“何况若无此术,则世上无神仙乎?”
诶?这话要怎么接……我这个无神论者,总不能跟他说这世上并没有神仙鬼怪之事吧?况且说了他也不信啊!万一打击了他长久以来的信仰,到时候恼羞成怒,可就不好收场了……干脆,不如折中,取一个他能接受的说法吧!
于是,我解释道:“神仙或许有,然绝非今之炼丹卖药的道士。臣听闻,神仙有丹诀而无丹方。丹方大都是烧炼金石之术,在炉鼎中加入铅汞,托以虚名,方士们便相转附会。金石之性燥烈,再加上火力,亢阳鼓荡,血脉偾张,看上去好像是筋骨比之前强壮百倍,但其实是损消了原本的真气,埋下了祸患。譬如在冬日里给花树培加硫黄,则它会冒寒而吐蕊,但盛开之后,其树必枯死。这是因为郁热蒸于下,树之所有精华上涌,故而开花,一旦精华涌尽,则树立即枯槁。人亦如此……”
“一派胡言!”千山突然打断我道,“神仙妙法,自上古相传,已有千年之久,《南华经》《淮南鸿烈》《列仙传》皆有仙人记载,岂是尔区区一妇人可知耶?”
“若确有神仙,那为何《史记》《汉书》中不载?”我反问道。
“如何没有?”千山道,“史书上多有记录懂法术、仙术之人,他们甚至能让人见到已故之人的魂魄!”
“魂魄?”我笑道,“请问阁下,若人故去有鬼魂,那人所用之物也有鬼魂乎?”
“物当然没有魂魄!”千山道。
“既如此,那衣服应该也无魂魄,可为何见鬼的人都说看到鬼也穿衣服?到底是鬼穿着衣服,还是鬼穿着衣服的魂魄?”我笑问道。
“这……”千山一时语塞。
“阁下所言之法术仙术,亦不过是巫术幻术耳,只是欺哄无知又胆小之人罢了!”我摇头道,“倘若他们懂得仙术,为何不修道成仙,反在尘世中营营碌碌?若他们真修成仙,恐怕史书就要添加一卷神仙列传了!”
“史书所录世间之人事,仙家乃世外之人,岂能与之并列?”千山驳斥道,“且不说前朝,单说今世之仙人异士,吾亦尝见之……”
“阁下说的是!仙人本不与凡人并列,自然更不会与凡人互相往来,高雅之士尚且不喜与庸俗浅薄之辈往来,何况神仙乎?茫茫古今,仙家或有,但绝非凡人能识尔!”我冷笑道,“世上叫嚣自称神仙者多矣,就如那集市上所买的赝品,常出高价冒充真品,而真古器却往往没人识得!只怕阁下所遇之‘仙人’,亦不过是托名来欺哄阁下罢了!”
“咄,你……”千山刚要反驳,不想皇帝大叔却先他一步追问道:“若此,如何判断神仙之真假?”
“真正的仙家亦修隐于漫漫红尘中,其面貌或与普通人无异,故而难以识别。”我答道,“但是,大凡伪装成仙人的,基本上都使用两个技法:其一为故意静默,使人不能猜测;其二为佯装颠狂,使人疑其有所托。然而真静默者,必淳穆安恬,所以凡矜持矫作者,即是假的。真托于颠狂者,其必游行自在,凡张皇失措者,定是假冒。而那些方士大都先于城中传其大名,之后在人前,或迂僻冷峭,使人疑为狷;或纵酒骂座,使人疑为狂……不过此术耳!”
大概这皇帝从没听过这样的说法,见我说得有趣,便一时间来了精神,也顾不得看二人对弈,忙又问我道:“然则真仙者果不死欤?”
我想了想,答道:“神仙可不死,而亦时时可死也。”
“此话怎讲?”皇帝道。
“世间有生必有死,此乃物之常理,仙亦如此。”我解释道,“凡仙者,但凭元气。炼气存神,尽力使气聚,气聚而神亦聚,遂成;一旦力疏,则气消,气消而神亦消,消则死矣。所以即便成了神仙,也是兢兢战战唯恐不能自保,并非只凭服用丹药就能够万劫不坏了。”
说完这些话,连我自己都有点蒙了,也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这么多奇怪的说法,又无意间存在了大脑里,此刻因心中着急,竟未加思索就顺口说了出来。
幸好皇帝并没细问下去,他微皱眉心,思忖了一会儿,便捻着胡须点点头,说道:“如此说,则神仙必有之矣,只可惜无缘相遇,亦不知其丹决。而那丹药么,朕之前也曾服用过,似如卿所言……说来此次多亏林医官回春妙手,并得各寺观诸神庇佑,朕方能保全。”
我一听他说这话,不由心中一动:嘿,何不借这个机会,再多胡说几句,帮九哥一把?!想罢,我笑道:“陛下此番龙体康安,除诸神庇护和林医官妙手外,还有一事不可忽略。”
我此话一出,果然调起了皇帝的好奇心,他微微一怔,问道:“还有何事?”
“臣听闻,生病之人,阳气虚弱,病榻之侧需有人环守。阳光炽盛,方能使鬼卒难近。”我认真道,“而守护之人若是真贵人或真君子,则其气愈旺愈刚,凡阴邪之气遇之则消,鬼卒尤其不敢接近,遂病愈亦速。”因为我们都清楚皇帝生病的这阵子,除了宫中内侍、宫女之外,只有九皇子日夜在病床旁守护,所以,我想借这个机会,给九皇子拉一票。
千山听了这话,忙放下棋子道:“休得胡说!陛下乃当今天子,洪福齐天,天地为之庇护,岂敢有鬼卒近前?!岂需要阳盛之人守护?!依汝之言,陛下乃非真贵人、真君子,无有阳盛之气耶?陛下,切毋听此山野妇人之妖言,恐为其所惑!”
什么?!这死千山竟然骂人!山野妇人?呸!你还狼子野心呢!……慢着,冷静,冷静!这时候可不能发火,不然反倒称了他的意!我深呼吸了一下,压了压怒气,转头冲着千山道:“陛下固然有天地庇护,固然是真贵人、真君子,然天子亦有生病之时,病则体虚,体虚则气弱,需良医妙药,侍护备至,方能复愈,此乃常理。依你所言,若得天地庇护即可龙体自愈,则上古三皇五帝流传至今矣,焉得有商周秦汉?!”
“咄!什么山语村言,快休在陛下面前危言耸听!”千山冷笑道,“张口神仙,闭口鬼卒的……六合之外,圣人尚且存而不论,何人敢无忌妄谈?”
“呵呵,我看你是不知如何谈吧!”我转身冲皇帝拱手道,“陛下,天地之大何所不有,幽明之理莫得而穷。臣以为,不必曲为之词,亦不必力攻其说。我不过斗胆将所听闻之事说与陛下,至于或信或不信,皆在陛下。”
“阁下,轮到你落子了!”系统不失时机地提醒千山道。
千山正想与我争执,听到系统叫他,不得已,又拿起棋子皱眉思索起来。这家伙举棋不定了半天,终于落子。可没走几步,他的脸色便越来越难看,眉头也越皱越紧了。而坐在他对面的系统,则是一副胸有成竹、淡定自若的样子。哈哈,这下好了,看来本局千山输定了!
我正暗自欢喜呢,忽听殿上皇帝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嗯……依朕看来,此局似当和棋。”
皇帝话音刚落,千山马上起身道:“陛下慧目圣明,臣等遵旨。”说罢,这家伙竟然伸手把棋盘搅乱了。
啊!什么?!这也太玩赖了吧!这君臣俩就这么输不起吗?这样丢脸的话也好意思说出来……我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竟不知说什么好,而系统此刻也是一脸的无奈。他冲我摇了摇头,眼看着千山喜滋滋地将棋子分别收回棋盒。
第三局开局没多久,三三那边已经将美人图完画,请内侍呈给皇帝看。皇帝看罢,不住点头,大为赞赏,甚至让三三上殿去站在他身旁,细问他书画之类的技法心得。
三三道:“臣以为,书画之妙,当以神会,不能以形象去探求。一般观画之人,大多谈论画中形象、位置、彩色等瑕疵,至于深奥妙理,却很少有人能体会。书画运笔之时,应常使意在笔先,得心应手,意到成画,方能达理入神,以得天意。看画如看美人,其风神骨相,皆在肌体之外。所以,有些画虽然形体不是那么完备,但却很有气韵,遂可凌越众家,成为旷代绝笔。”
论画过后,皇帝又问起书法。三三道:“书与画类同,书者,以心能转腕,手能转笔,肥字须有骨,瘦字须有肉。书字必在用意与不用意之间,过分用意或用意不到,都不能成佳品。”
“此理甚妙,非得之于心者,不能语也。”皇帝听了三三的评论十分满意,便索性把三三刚才用过的笔墨都赏赐给他。三三忙下殿来,跪地叩谢,口呼万岁。
我见皇帝和三三聊得热闹,紧绷的神经这才略微放松了些,心中暗自庆幸,亏得三三画得快,来救了场,否则我都不知道怎么胡扯下去了。可皇帝这边消停了,那边千山却又得瑟起来,也许是开局开得顺了,这家伙鄙薄地看着我,竟发问挑衅起来。
“方才听你谈神论鬼,口若悬河,很是了得……”千山挑眉冷笑道,“你既可知神鬼,必可辩忠奸咯?不妨说来听听,今世朝臣,何人为忠,何人为奸?”
啊?!这叫什么问题?这家伙也太损了吧!别说我压根儿就不认识几个朝臣,即便认识,我也不敢当皇帝面乱说啊!再者说,他还真好意思问这个问题,他自己不就是个大大的奸臣嘛!这可怎么办?估计无论我怎么回答,千山都已做好了反击的准备了,而此刻我又不能装做没听见……
我正在心急地想辙呢,却听三三在一旁笑道:“阁下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
皇帝听了,也好奇道:“不妨说来。”
三三对着皇帝恭敬一礼,从容答道:“陛下,臣以为,今世朝臣中,没有一个忠臣……”
“大胆!”未等三三说完,千山立刻起身喝道。
三三轻蔑地看了千山一眼,慢条斯理道:“阁下别急,我还没说完呢!今世朝臣,没有一个忠臣,也没有一个奸臣。”
“嗯?这是何意?”皇帝讶道。
“陛下,这忠奸二字,是对立而来,有忠必有奸,有奸必有忠。”三三笑道,“老子云‘国家混乱,有忠臣’,而如今天下大治,盛世太平,满朝文臣武将,皆是拳拳为国为民之心,故而,根本无忠奸一说。”
“哈哈哈,答得妙!”皇帝听得龙颜大悦,哈哈地笑了起来。
嘿,三三这小子果然伶俐!答得够聪明,不过未免有些过了……明明知道奸臣就在眼前,还说得跟真事儿似的,这皇帝大叔不会当真以为没有奸臣吧?
千山见不但没难住我们,反而让三三露了脸,面子上未免有些挂不住,眉头一皱,又不依不饶地问道:“既无奸臣,可有小人?”
我扭头瞪了他一眼,心说,这人脸皮得多厚啊,居然贼喊捉贼,不由顺口说道:“当然有小人!”
皇帝一怔,问道:“哦?说来听听。”
三三忙偷偷冲我使了眼色,又拱手答道:“陛下,小人固有。帝尧之时,四凶在庭,可见三代之前,世质民淳之时,就已经有小人了。所以,如今虽四海升平,但小人亦不能尽去。昔时太宗尝云‘君子小人如芝兰荆棘,不能绝其类,在人甄别耳。’而陛下圣德明达,亲贤人远小人,如今朝堂内外尽是芝兰,即便偶有几根荆棘,也不足介怀。”
嗬!这马屁拍的可真绝了!虽然三三此番言论巧妙地挡回了千山的攻击,但说实话,我听得心里并不是很舒服!
虽说我这边听得不爽,可皇帝那边却正相反,他满脸笑意地看着三三,眼里尽是赞许之意。千山原本想反驳,可低头看看棋局,貌似状况不容乐观,无奈只得先凝神思考棋路。呵,这下也轮到他两边不能兼顾了。
皇帝大叔可能是听得意犹未尽,还想着让我也来夸夸他,便又问我道:“不知慕容之意,亦如此么?”
诶,我该怎么答呢?如果我此刻顺着三三的话头继续拍下去,会不会太敷衍了?不如索性来两句真话吧!于是,我认真道:“臣乃平民百姓,并不知晓朝中之事,更无从分辨君子与小人。或如三三所言,君子众多,小人无几。不过……《易经》曰:‘阳卦中多阴爻,阴卦中多阳爻。’君子虽很多,若小人掌权,则卦象为阴;小人虽很多,若君子当政,则卦象为阳。君子执政,小人听令,则兴盛而祸患少;一旦小人得志,君子被排斥,则衰亡而祸患无补。所以,臣以为,即便再少的小人,哪怕只有一个,若其当政掌权,那么即使其他朝臣都是君子,也于事无补。遂臣以为不可以多少言之,而应以轻重察之。”
我说这番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说完后没有听到皇帝吭声,不免心内打鼓,便偷偷地抬头看了皇帝一眼。只见他正微皱眉头,做沉思状,但看起来并没有不悦之意。还好,还好没触怒他,我暗自松了口气。无意中瞥见三三,只见他正皱着眉头瞟了我一眼,满脸的埋怨之色。我冲他一笑,转过头来不看他。
千山听了我这话,又绷不住了,起身道:“陛下,切不可听这市井村妇满口胡言!”
“阁下这话真好笑!”我冷笑道,“陛下听与不听,还要按你的吩咐?莫非你认为陛下没有能力分辨是非?”
“‘狂夫之言,圣人则焉’。”三三也道,“即便我们是布衣田舍儿,陛下也自会定夺,何劳阁下指示?”
“胡说!我何曾指示?”千山气道,“我只恐陛下被凡俗小人之语污了圣耳!汝等切莫混淆视听!”
“我等是市井小民,出身低微。”我冷笑道,“但出身低微的人就都该被阁下如此鄙视么?这恐怕不妥吧?从古至今,出身低微之贤士比比皆是,‘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所以,明珠未必出于孟津,美玉未必出于昆仑,大禹生于东夷,文王生于西羌,自古出贤者的地方,本就不固定!”
“岂有此理!”千山吹胡子瞪眼道,“尔等小人,怎可与贤士相提并论?!”
“阁下可知‘唯贤知贤’乎?贤士往往不自知。譬如,先有伯乐,而后知千里马,先有孔圣人,而后知颜子。”三三顿了顿,笑道,“阁下不认为我们是贤士,我们也并不知自己是否为贤士,但陛下圣明,自然知之。我等既有幸面圣,虽非贤士,想必亦相去不远也,否则岂会被圣上宣入觐见?莫非阁下以为陛下甄别有误?”
千山脸色一变,赶忙对皇帝一拜,惶惶然道:“陛下,臣绝无此意,都是他们狡辩附会!”
皇帝笑了笑,摆摆手,示意他不用紧张。
千山道:“陛下,以臣所见,这干人等不过有些强辩之能,然绝非栋梁之才!‘草萤有耀终非火,荷露虽团岂是珠’,还望陛下慎察!”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我忙道,“阁下只与我们一面之识,就匆匆下定论,若此轻率,如何能为国举贤进才?”
“你!”千山再一次被气得语塞。
皇帝在上面看得有趣,一直没发话,见到千山哑火了,不由笑道:“爱卿无须动怒,继续下棋,继续下棋。”
千山见皇帝吩咐,没办法,只得乖乖地回到棋盘旁继续下棋。可没几个回合,他的额头上就见了汗珠。不多时,汗滴已经开始顺脸而下,滴在了棋盘上,他拿着棋子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皇帝大叔看得分明,又不失时机道:“这局,也和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