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下,我看得分明,那人竟然是——大浪。
大浪见我傻愣着,不由笑道:“怎么?不认识了?”
“大浪?!怎么是你?!”我这才缓过神来,忙跑上前去,喜出望外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京城!”大浪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盏茶水,“咕咚”一口气喝下,笑道,“这一路真渴死我了!你们都还好吧?”
“都还好……刚才吓我一跳!我问是谁敲门,你怎么不答?”我帮他又倒了一盏茶,借着灯光打量着他。大浪并没有多少变化,只比之前在器械监时瘦了些,眼神却似乎更加坚毅了。
“我怕有人跟踪,所以不想出声。”大浪又将茶水一口喝下。
“怎么?路上有人跟踪你吗?”我紧张道。
“没有。我一路上很小心,就怕有人跟着。”大浪道,“毕竟谨慎些好,以往万一。”
“为什么怕有人跟着?”我犹疑道,“难道……你这次是偷着回来的?皇上和楚国公他们……都不知道?”
“呵呵,他们若是知道,我还能回得来吗?!”大浪微微冷笑道。
“那你的差事办完了吗?”我问道,“我去楚国公府找过你,他们说你被派去外地办事了……”
“办事?呵,办个屁事!”大浪将茶盏重重地放在桌上,脸色铁青道,“楚国公老儿找个由头把我支去空州,在那里给我置了房产,买了仆婢,甚至还买了歌姬,更派了当地官员暗中监视我……哼!摆明了就是想把我困死在那里!”
“啊?怎么会这样?!”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惊愕道,“这,这是楚国公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
“当然是皇上!”大浪皱眉道,“楚国公那老头子哪敢随意调遣我们?还不是奉旨办事!”
“这……唉!看来皇上并没有因为政事繁忙忽略我们呢……”我怅然道,“他始终担心我们聚在一起会兴风作浪,坏他好事。我看,他定要将咱们九人分散开来,再发配到五湖四海,此生不见,才会安心……”
“哈,分散到五湖四海他就安心了?要知道,我们可是他的眼中沙,一日不揉出去,他一日就睡不安稳。现在之所以还没动手,只不过因为我们还有可利用的价值。”提起皇上,大浪的嘴角浮起一抹不屑的冷笑,冷峻的目光中藏着不易觉察的厌恨。
“对了,你去楚国公府找我有事?”大浪问道。
“嗯!去找过你几次了,还好你及时回来!”我笑道,“这两天我们几个正发愁呢,就怕你赶不上明天……”
“赶不上明天的月食?”大浪微笑道。
“啊?!你,你知道?!”我讶道。
“当然知道!必须知道!这是我现在唯一关注的事。”大浪认真道,“我一路马不停蹄、昼夜兼程,就是为了能赶在三月十五之前回来。”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问道。
“想知道,自然能知道,又不是只有皇上的爪牙懂得观测月食。”大浪道。
“那,那你还知道其他的事吗?”我压低了声音问道,“你知道……你知道贰贰这个人么?”
“贰贰?是谁?我不知道。”大浪愣了一下,摇头道,“我只知道三三。”
“三三?呵!恐怕三三你也不知道呢!”我摇头苦笑。
“怎么回事?三三有问题吗?”大浪立刻警惕道。
“何止有问题?问题大了去了!我们几个都被他害惨咯……”于是,我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贰贰、三三、虫儿,猪猪……一个不落。
大浪面色凝重地听完,没有丝毫的情绪变化,只是眉头紧锁,半晌无语。
突然,他腾地站起身来,沉声道:“这事儿不能再等了!我这就去找败类!”
“败类?他现在在骐骥院呢……这么晚了,你怎么找他啊?”我问道。
“这个你不用管了,我自有办法。还有,我回京这件事,除了我们几人之外,千万别对他人提起!”大浪嘱咐道。
“放心吧,我明白!那个,虫儿和猪猪就在后院,要不我去叫她们过来,你们先见一面。”我问道。
“不必了!明天再见也不迟。”大浪说着摆了摆手,大踏步出门去了。
大浪的及时回京,给了大家一个大大的惊喜。我们都十分兴奋,对明日的回归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第二天一大早,刚听到街巷中僧侣们的报晓声,我便赶忙起床洗漱,将穿越来时的衣服穿在了袍衫之内,准备动身去清晏湖。
我出了厅堂来到小院,隐约听见隔壁院落中有轻微的脚步声。此刻天色还早,周遭都非常安静,所以尽管那脚步声很轻,我还是能察觉得到。
奇怪,酒楼东院一直被封禁着,已经荒废了好久,这一大早的,谁去那里做什么?出于警惕之心,我悄悄地将梯子搭到院墙边,扶梯而上,往东院里张望……结果,我一眼瞥见大浪正站在小木楼前,呆呆地望着书房的窗子出神。晨雾里,他孤独的身影在荒凉的院落中,显得格外的落寞惆怅。
我翻墙而过,来到楼前。大浪并没有转头看我,只是盯着紧锁的楼门,喃喃道:“还记得以前我们九人常在这里聚会吗?”
“当然记得,怎么可能忘!那时候我们常在这书房里喝酒、打牌、开会……你还买了九把交椅,我们一人一把。”我缓缓地环顾这荒芜空旷的院落,百感交集,“我们还在这院中乘凉、射箭、放烟火……一幕一幕,就像发生在昨天。”
“是啊!时间过得可真快!”大浪无奈地笑了笑,“记得那时我们在书房开会,大家都一致决定支持九哥……呵呵,当时恐怕没人料到会有今天吧……”
“哈!想起来真是讽刺啊!”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们就是太天真了!若能重来一次……”
“也没必要重来一次了!”大浪怅然道,“不过,要离开了,还真有点舍不得……舍不得那段日子……”
“那段日子真是美好啊!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我唏嘘道,“唉,如果能一直那样,该有多好!”
大浪没有说话,只神色黯然地转头看向旁边的厢房。随即,他默默地走了过去,轻抚着那已褪色的窗棂,低声道:“心莲以前就住在这里……”
“是啊,那时候她常在院中弹琴,她还教我弹来着……”忆起往事,我伤感不已,“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大浪顿了顿,眼神黯淡了下来,“她出家了。”
“什么?!她……出家了?”我惊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回京的路上,绕路去看了她……”大浪道。
“她为什么出家啊?”我问道。
“这事说来话长,等有机会我在告诉你吧!”大浪道。
“哦,好的……对了,你昨晚见到败类了吗?”我问道。
“见到了,我已经把事情都跟他说了。”大浪问道,“你今天有几成把握能见到泡沫?”
“她平时很难出宫来,这次机会这么好,她肯定不会错过……不过,也不能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毕竟宫中之事难以预测……”其实这几天来,我一直在担心这件事。
“如果你真能见到她,让她想个办法,不管怎样,都要争取今天晚上来聚友楼或小院一趟,别忘了带上欣欣。”大浪道。
“这个我自然会说,她肯定也是这么打算的,只是怕皇上不放行……”我担忧道。
“没办法,胜败在此一举,必须拼力试一下。咱们其他人都好说,只有她俩在宫里,比较棘手。”大浪又嘱咐道,“你去见泡沫时要千万小心,别让皇上和三三起疑心。若能顺利见到当然好,若不能,别耽搁,赶紧回小院,大家再一起想办法!”
“嗯,好的。”我点头应道。
我翻墙而回时,见大浪伫立院中,出神地凝望着聚友楼,神情怅惘。那曾是他的希望与心血的酒楼,如今已物是人非了。
我快步出了小院来到街上,雇了辆车子,动身出城。此时天刚放亮,可路上已经有不少行人了,大部分皆向西而行,估计目的地都是城外的清晏湖。
出了内城,路上的行人越发多了起来,乘车坐轿的,骑驴挑担的,扶老携幼的……众人皆簪花着锦,兴高采烈地熙攘前行,一时间堵塞通衢。我所乘的车子被挤在其中,无法快行,只能随着人潮,缓缓行进,直达清晏湖。
下车的时候,天已大亮,朝阳升起,漫天霞光。我站在湖旁,举目四看。三月暮春里的清晏湖,碧水盈盈,波光潋滟,湖畔杨柳依依,百花烂漫,衬着蔚蓝的天空和淡墨的远山,格外的秀美怡人。只是我因为有任务在身,对此美景无暇细赏,打听好了表演百戏的具体地点后,我便急匆匆地沿着湖东岸向西行去。
此次清晏湖百戏,上到官宦士人,下至平民百姓,都准许观看。以至于今日的清晏湖差不多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刻。一路上游人如织,接踵摩肩。
时值百花争艳之季,很多卖花人提着满篮娇艳欲滴的鲜花,穿行于人群之中,“牡丹、芍药、蔷薇、荼蘼……”叫唱声如歌一般婉转悦耳,引得很多游人争相买了花来,插于发冠之上。
沿湖两边皆是交错相连的彩棚幕帐,其内贩卖各种的日常小商品以及糕点茶汤等食物,摊贩的叫卖之声与顾客的讨价还价之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常。
我快步在人群中穿梭而过,走上一座三拱飞虹桥,抬眼就见到前方有一座朝北的临水大殿。大殿高达数十丈,宽有百余丈,其上有宽广的层台。整个大殿被装饰的金碧辉煌,颇具皇家气势。想来此处定是皇上与后妃大臣们看百戏的地方了。
我急忙下了桥,奔向大殿。又前行了百余步,一眼瞥见大殿东侧停着的皇家御辇车马,显然皇上和众妃嫔已经到了。
唉,终究还是迟了一步!我本想赶在皇家车辇到来之前,等候在路旁,或许泡沫可以在车中看到我,再想办法联系我,却没想到他们来得如此之早。于是我只能朝着大殿下正在逐渐围拢的人群挤去,希望能占据个好位置,可以看到泡沫。
大殿前的广场有百余丈宽,广场四周站满了威武壮硕的禁卫军。他们头带皂罗珍珠头巾,身穿紫绣衫袍,腰束金带,足蹬皂靴;手持金枪,腰挎弓箭。身后的龙凤绣旗迎风招展。
我站在人群的最前边,抬眼望向大殿。但见那层台宽阔,分为上下两层。下层整齐地摆设着很多坐席,上层则置有帷幄屏风和几案座椅,正中间是一条宽大的龙案,其后是一张金色龙椅。此刻台上坐席皆空,唯有持旗而立的侍卫守在两旁。
正在我观望之际,大臣们已陆续登台了,并在下层的席间就位。接着有宫娥鱼贯而出,引着后妃们来到上层就位。最后,黄罗盖伞高高举出,华盖下的天子,玉冠龙袍,缓步来到龙案之前,两名宫人立于其后掌扇。殿上后妃群臣施礼,殿下百姓山呼万岁。
本来我距离大殿就远,加之层台又高,根本看不清楚台上人的面容。等到后妃们出来时,我踮着脚瞪大了眼睛,想凭借身形从中找出泡沫,结果没等我仔细分辨,她们便先后入了坐席。这一入席可倒好,所有人都被旁边的屏风和帷幄遮挡住了,别说是身形,连影子都看不见了……我恨自己所站的位置太偏,想挪动到正对大殿的位置,可此时围观人群早已里三层外三层,挤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想动一步都难,更别提换到那么远的位置了。
我无奈,再次抬头仰望大殿。大殿高高的层台之上,那端坐正中龙位上的皇帝最为瞩目。他一袭红袍,威仪雍容,虽看不清面容,但却丝毫不影响那股九五之尊的威严之势自上而下,震慑四方。他真是越来越像一位皇帝了……我喃喃念着,百般滋味齐涌心头,不由轻叹一声,低下头去,不再看他。
忽然间,一通鼓声震天响起,广场上百戏正式开始。十余个敲鼓人最先出列,为首一人,摇着双面鼓,走到广场正前方,唱了一曲颂词《上阳春》。唱罢,鼓乐齐鸣,引出舞旗、舞狮之人入场,他们纵横跳跃,勇猛迅疾,引得百姓们连声喝彩。
紧接着,百余名身穿彩色戎装的军士们列队登场。他们手执旗帜、雉尾、蛮牌、木刀等物,个个身形矫健,在广场上变换着各种阵势,跪拜舞蹈。最后排列成偃月阵,阵中轮流派两人出阵对舞,手持刀枪蛮牌,或劈刺,或挡隔,或奋力搏击。舞上几个回合后,一人高举兵器作突然发力之势,另一人则“噗通”倒下,作战败之状。周围的百姓们看得目不转睛,时不时鼓掌叫好。
广场上虽然精彩纷呈,我却无心观赏,目光一直留神大殿之上,心中也在仔细回想着刚才后妃们入席的那一刻。这次来的妃嫔并不多,也就是三、四位的样子。可无论从身形上看,还是从气度上看,好像都没有与泡沫相似的……难道泡沫并不在其中?难道她今天没来……不应该啊,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机会,她怎么会轻易错过……会不会是皇上起了疑心,不准许她同来?亦或是刚才我看花眼了?我抬起头,紧盯大殿,期待有风来吹起帘幕,亦或妃子们偶尔起身……
开场乐舞终于结束,随即登场的是骑术表演。先是一位引马人空手骑马而出,紧随其后的第二人,骑马挥舞着大旗开道,紧接着第三人怀抱红绣球骑马而来。那绣球上系着红色锦绳,锦绳的一端栓在马上。此人将绣球扬手一抛,球应声落地,由飞马拖着前行。有数骑追逐其后,张弓飞箭射绣球。那球在地上快速滚动弹跳,极不稳定,然而骑手们各个箭法精妙,几乎百发百中。
骑射之后,各种精彩马戏表演轮番登场。有执旗挺立于马鞍之上的;有横身在鞍上的;有手攀马鞍,快速上马下马的;有双手握住马镫,肩贴马鞍,双脚朝上,在马上倒立的;有一脚踩镫,沉下身子靠着绊带,向下伸手拂地的;还有放开马,让马先跑,自己再后追上,抓住马尾纵身上马的……更有很多马上舞利剑、舞双刀、舞重器等,不胜枚举。众人看得目不暇接,喝彩声此起彼伏。
因为担心一直盯着大殿会引起周围侍卫的注意,所以我也时不时地看几眼马戏,不过注意力始终都在大殿之上。然而,我仰得脖子都酸了,也仍然没能见妃嫔们一面。
接下来登场的也是个百余人的骑兵队。这些骑兵们头裹短顶头巾,身穿彩绣镶金窄袍,腰束厚带;马儿们也都玉络金嚼,鞍镫华美。再往脸上看,我不由一惊。原来这些骑兵竟都是容貌俊美的少女,个个英姿飒爽,光彩照人。
少女骑兵队由为首一人持绣龙小旗引领,伴着轻快的鼓声,疾驰到大殿之前,绕场数次后,整齐地排成队列。众少女齐身下马,一手执弓箭,另一手揽住缰绳,按男子的礼仪,向大殿上的皇帝跪拜,口呼“万岁”。礼毕,鼓声重新响起,少女们飞身上马,如刚才男子骑兵队一样,分合有序,摆出各种阵形。少女们的马儿颈上都系有铜铃,奔跑起来,清脆悦耳。铃鼓之声相应,颇有威势。最后队伍分列两队,各立广场南北。每队轮番派出两名少女登场,或驰马舞剑斗刀;或将神臂弓如满月般拉开,纵马飞射百余步外随风拂动的杨柳枝;亦或如男子一般,在马上表演各种惊险绝技……这些少女骑兵们,无论是刀法箭术还是马戏骑术,都丝毫不逊男子骑兵,又更比男子多了一分轻灵飘逸,看起来更为赏心悦目。
“太精彩了!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我不由自主地热烈鼓掌,与周围群众一起喝起彩来!
……哎!不对!我怎么看起马戏来了?!我还有重要任务在身呢!我猛然清醒过来,忙仰头再次望向大殿,结果却依然如旧,丝毫看不到妃嫔身影。
不行!不能再在此耽搁了,得赶紧另想办法!我瞟了一眼一旁的侍卫,不动声色地一点点向后挪动脚步,费了好半天劲,终于倒退出人群。
我举目四看,心下琢磨着,最好能找个常年在此摆摊的嘴快小摊贩,向他打听一下今天来的妃子都是谁,皇家车辇什么时候离开之类的事情……
我正想着呢,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我的名字:“阿珊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