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其实是个苦差事,弄不好,夹在学生、家长与学校之间,几头受气。我原来在竹马乡中学这近十年,因为大多家长在外地打工,爷爷奶奶在家也管不上孙子孙女,所以与家长的交道不多,也很少发生纠纷。
那年,有一次,我们带领学生到学校农场劳动三天。农场离学校有十公里左右,要求早上到农场清点人数,有些远道的学生要坐那种载客小三轮去农场。
这天,我们老师正在农场前坪清查人数,几个学生气喘吁吁地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师,不好了。”
我示意他们理顺气,休息片刻再说。
“饶泽中几个坐小三轮出车祸了。”
“怎么回事,莫急,慢慢说。”
“他们几个没钱坐,车,就趁司机不注意,吊在车后门框上。”
农村经常看到这样的事情,车厢里装不下了,把人或者物装在在车斗的后挡板外。
“他们有三个人都吊在后门框上,结果上坡的时候,车头太轻,车尾太重,车子翻过来了。”
“啊,怎么样了?”
“一车人加他们几个,都被罩在车棚里了。”
“出来没有?”
“经过的人把三轮车又翻过来,把两个腿出血了的同学送到卫生院去了。”
另一个同学是周老师班上的,我找到周老师,商量怎么办。
他说:“先打个电话通知家长吧,完了后再去看望学生吧。”
我给学生家长打过电话,家长听后急忙撂下电话,去卫生院了。
周老师则一脸委屈,说:“家长在外地,没法回来,说事情是因学校而起的,要我去卫生院交钱,陪护。哎!”
我一脸惊讶,旋即又担忧起来,万一我遇到的家长也这样要求呢?
中午,周老师传来信,说两个学生都不严重,骨头没问题,挫伤较厉害的也只需静养一周。
可他也说,我班上的家长非常感谢我能及时通知家长,而周老师班上的家长不依不饶,非要赔偿营养费误工费等等。
后来纠缠了一期,直到校方免除他孩子一期杂费才算了结。
放假时,我邀请周老师共进晚餐。周老师尝到一钵土鸡时,直呼好吃,问我有什么秘诀。我说没什么啊,就是很平常的做法。
我突然想到,略微一笑,说:“要说什么特别的,可能原材料特殊点吧!”
“什么特殊法?”周老师急切想知道。
“还是不说了吧!”我显出神秘的微笑。
温晴在旁边说:“你就别卖关子了,家长送只鸡也值得你这样?”
我依然笑着说:“这要说出来,周老师肯定吃不下了。”
“噢,这和我还有关系?”
我见再不说就不行了,只得和盘托出:“这只鸡是上次去农场劳动受伤的学生家长给我送的,感谢我通知他去卫生院照管孩子。”
“天理,还有没有天理!我端屎端尿照顾几天,受尽了气,没讨到好,你却坐在家里,还给你把鸡送上门来。不行,我要大吃大喝,大快朵颐,方能弥补我的损失!”说完,拿起筷子,端起酒杯,不待我邀约,自已动起手来。
人啊,有些时候就是运气。可是,城市里和农村就截然不同。
刚接手班主任工作时,我就发现一个小男孩,叫陈希文,大概父母希望他能像范仲淹一样有大作为。他乖巧伶俐,嘴巴很甜,见老师面亲热地打招呼,没事时就粘着你。
但是一期以后,情况就变化了。陈希文上课就睡觉,下课了也无精打采,对人也很冷淡,爱理不理的。我和他多次交谈,他都很拒绝。
直到有一次,下第四节课后,我发现他还呆在教室里,没有动的迹象,于是把他带到老师食堂,吃了一个便餐。再回到办公室,他才向我敞开心扉。
原来,刚进初中后不久,他爸妈就离婚了,他成了两人嫌弃的对象,谁也不想要他,都想把他踢给对方。
平时在校还好,一到周五,他就不知去哪里,在爷爷奶奶家,又接触了一些闲散人员,学会了抽烟喝酒。
他说:“我也想改,可你不知道,那些人像胶水一样粘着你,带你去吃喝玩乐,想甩也甩不开。”
我问:“你爸呢?他不会出面吗?”
“他?就是他害的!”陈希文愤愤地说。
“他和我妈离婚后,我妈又结婚了,开了公司,有了豪车别墅。我爸心里很不平衡,对我妈放狠话了,要让我妈一辈子后悔。”
“他还带着我去喝酒,非得让我喝。那次,我迟到了,被你请进办公室,你说我身上有酒味,我骗你说是我爸喝酒泼洒在我衣服上了。”
我仿佛记得确有其事,便问:“那又怎么样呢?”
“老师,你看我这样子,我爸做到了吗?”
“什么意思?”
“我爸说让我妈后悔一辈子,就是要毁掉我呀!他请我的那些哥们儿带坏我,越坏他越高兴,是我的哥们儿告诉我的。”
我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马上给他妈妈打电话。可他妈妈一句话,“我管不了他的事,随他爸爸怎么办。”这让聊天无法进行下去。
我直接对陈希文说:“你也听到了,也感受到了,你是愿意真如他们的愿,成为社会的渣滓,提心吊胆游手好闲,还是希望掌握自己的命运,振作起来?”
“我都这样了,还能怎么办?”陈希文小声嘀咕着。
“只要你想振作起来,其余的事交给我来办。”
我给陈希文的爸爸打电话,请他到学校来一趟。我把这个浑身弥散着酒味晕头晕脑的男子请到小树林里坐下,望着小学部活泼可爱的孩子,严厉地说:
“想当年,你也有一个可爱的孩子,可现在,你却在亲手毁了他,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这个男子也看到了跑来跑去的小孩子,眼里满是羡慕。
这时,一个皮球滚到陈希文爸爸脚边,一个小男孩追了过来,捡起皮球,对陈希文爸爸说:“叔叔,谢谢你。”
陈希文爸爸咧开嘴,笑了。但马上又低下了头,不再做声。
我问:“你在想什么呢?”
“都怪这个婆娘,都是她害的我。”
我没出声,我也不会也不知道如何劝解。上课铃响了,原本热闹的校道上顿时宁静下来。
陈希文爸爸抬起了头,我分明看到了晶莹发亮的泪珠。
我趁热打铁说:“你不能因离婚迁怒于孩子,孩子也是你的希望,是你的一份子。怎么办,别让自己后悔,你真的要好好想想。”
“老师,是我不对,我怎么可以用这样的方式对待孩子呢?”
“前面的事已经过去了,还是赶紧计划后来的事吧,这样才是一个有担当的父亲。”
从孩子渐渐露出的笑容,我知道一个父亲的人性已经开始复苏。乡村的孩子是放养,在天地的朴实无华浸润下自然成长。而城市,人复杂得多,情感也复杂得多。
不敢想象,如果不拉陈希文一把,后果会怎样?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知道,要毁掉一个人其实很容易,但是,要帮助一个人,却需要用心,用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