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大海背朝山,安琪是第一次站在这没有名字的大山山顶,眼前是无边的海和天空,鼻端充斥着海和松树的味道。
这山现在已经没有人的痕迹,加上近些年外出务工的人越来越多,村子后山都几乎完全荒废了,更别说远一点的。所以上山的路特别的难,芒草、藤蔓、灌木丛比人还要高,同宗在读初高中的弟弟贴心的用柴刀削去拦路草,笑容憨厚明亮,看安琪狼狈的双手抓地艰难行走,便伸手拉她一把。
好不容上到山顶,看着山顶的开阔,安琪想起爷爷和村里老人聊天时说的话。他们在讨论人死后的前几天,应该也许会有所感觉,或者只是停止了心跳呼吸,依然会知道痛。
安琪知道爷爷有信仰,对生长的土地,对英雄先烈,甚至是穿说中呼风唤雨的天神海将。
可安琪实在是不知道爷爷除了希望她出息外,还有没有别的愿望。
她的爷爷认字不多,他的字像孩子的字迹一样稚嫩,却知道教她拿毛笔的姿势。她的爷爷勤劳、朴实、内敛,有着这个千年民族传承独有的人的特质。
她的爷爷只要家里分到的一亩多地种出来的粮食够吃不用买米吃,就觉得世界真好;她的爷爷对吃饭很执着,每餐一定要吃够五碗,即使没有菜,不然就觉得不对劲;她的爷爷喜欢冒险,半夜带着她去爬山涉水,在夏夜漫天星星下,在山涧闪烁着无数萤火虫中前行,去看现实中已经几乎绝迹的鹿,去看娃娃鱼。
爸爸把爷爷葬在这个地方,听说是爷爷选的,可她却一点也不知道,也从没爷爷提起过。
她的爷爷,跟城市里的人比,看起来是要老上一整个辈分似的。就像村里三十出头的妇女,因为劳作老得跟城市里五六十的人差不多。就像她的老板庞伟文,和爷爷差不多的年龄,却更年轻。
她的爷爷去世,除了村里同宗的妇女、小孩,他干姐姐的儿子来送外,就是佟易达、何敏儿、麦秀萍。
安琪是不知道大城市的习俗,但村里的习俗却是没有这样的,再好的朋友在家里老人去世也不会帮忙,甚至连家门都不能进,亲朋好友整整一年不往来。虽都不明说是守孝,却做着守孝默哀的事。
所以当她从伦敦直飞花城,再坐车赶回家看到佟易达跟在爸爸后面跪在祠堂里点香火,看到何敏儿、麦秀萍一左一右跟妈妈准备丧礼的琐碎事。她的心里是震撼的。
因为每年过节宗祠需要人顶替干活的时候,他们家从安琪还小的时候爷爷顶替,等安琪大了点七八岁开始就是她自己逢年过节去做。她从一开始人小手短脚短只能整天坐在宗祠厨房烧柴火,清明重阳春节,烧了整整三四年。大了一点后,直到今年,她还是跟着村里妇人洗菜打水煮饭煮菜,那锅是直径一米宽的大锅,那铲跟挖地的铲差不多,她人是高,可一整天呆在灶台盘竟也是累得宽,还不如小时候蹲在灶台边烧柴。
而她也不是没有失落、难过、委屈的,她也想要家里有个大人可以去顶,不说让她轻轻松松跟小伙伴玩耍看木偶戏,最起码有个伴,在三姑六婆的七嘴八舌下有人为她说一句话。而不是每每听到小伙伴说他们爸妈谁谁明天回来,她的爸妈却总是说还不知道还不确定。
所以看到爸爸妈妈那样熟悉熟练的准备爷爷的丧礼的时候她才会觉得震撼。她才发现自己原来竟无知至此,明明是她把外人给自己受的连带的灌在父母身上。
安琪在短短一个星期内,心里有很多想法,包括爷爷教导她希望她的好好成长,成为一个好女孩子,有文化又自尊自爱的好女孩子。甚至是开始想要成为一个好的歌手好的演员。哪怕她依然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却就冲出去成为艺人、发了专辑、拍了很多广告、也有很多人认识她。可她知道自己还是没有准备好,就像每个学期期末临考时觉得自己没有准备好没有吃透功课一样。
可她这近几个月来飘飘荡荡没有什么安全感的心,却在整理爷爷遗物的时候,开始有了确定感。一本剪报,里面全是国家风光景色;一本笔记本里面写的全是她的成长日记,她哪岁哪月哪天开始换牙齿这些小事。除了黑白身份证、邮政储蓄本,和那台老旧破烂的收音机外,再无其他。
安琪突然有了个模糊的想法,走遍爷爷收集的美丽风光,拍一部她和爷爷的电影。
“那年爷爷病倒,我用手推车送他去医院,第一次意识到爷爷会离开。”
安琪别过头去,即使爷爷已经下葬三天,她的泪水还是不断。今天她就要回学校参加会考,接着还有维港各大颁奖典礼,然后便是跟随剧组出外景拍摄电影。听说今年劲歌金曲颁奖典礼全部由粉丝投票,她的五首歌曲全部入围金曲,专辑也和一众前辈,包括佟易达在内竞选年度最佳唱片。
“不要哭,爷爷他也不愿意看到你这样的。”
安隆伸手笨拙的替女儿拭去泪水,可他也红了眼眶。
佟易达在爷爷下葬后就赶回剧组,何敏儿、麦秀萍也回去准备考试。安琪是跟学校请假请到今天为止。两父女在离开前再一次来山上拜别爷爷。
安琪感觉到爸爸与爷爷一样粗糙的手,心里更是难过。虽然爷爷的意外过世谁都没意料到,但如果,如果她没去维港而是留在乡下读高中,爷爷是不是就不会过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