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昌平的财副于不辞此番出去自事去寻找本岛的原住民,这支华人船队和佛郎机人不同,张昌毅和杨致忠早年曾经到过此岛,帮过本岛部落不少忙,和部落的酋长、长老都建立了颇深的友谊,华商给当地人传授了一些耕作之术,又给他们带来了工具,而当地人也乐得向华商提供香料、木材、食物,所以张昌毅他们来到这个岛上,一是做买卖,二是寻故友。
这次财副于不辞回来,就是带来了这个部落的消息,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两个原住民长老来。这两个长老和张昌毅杨致忠都认得,久别重逢,自有一番话说,那两个长老一见张、杨就痛哭起来,他们的话满船人泰半听不懂,但见他们哭得悲怆无不感动。何无畏小声问于不辞:“他们怎么了?”
于不辞道:“去年佛郎机人袭击了他们的村庄,杀人夺物,强奸妇女。他们斗不过佛郎机人,不得已退入内陆深处,把几代人开发的家园都毁弃了。”
何无畏切齿道:“可恨!可恶!”忽见杨致忠脸色微变,似乎听到了什么要紧的话,又低声问于不辞:“怎么了?”
于不辞道:“他们说前些日子他们又见到那些佛郎机人了。”
何无畏骇然道:“在哪里?”
于不辞道:“就在他们废弃了的村庄——他们虽然离开了家园,但偶尔也派人回来看看,前些日子竟发现那帮佛郎机人又来了,而且派了狗腿子还到处找他们!他们自知不敌便都躲了起来。”
何无畏问:“后来呢?”
“后来那帮佛郎机人什么也找不到就走了。”于不辞道:“但事情有些奇怪,那些佛郎机人竟留了些人在这里。他们还和留在这里的人打过一仗。”
便见那个长老口里大声疾呼,指着那片高地,似乎在述说一场战斗。
何无畏一凛,心道:“怪不得那高地上有血!原来是这样!”
张昌毅听那两个长老叙述完,也说了好多肺腑之言,既安抚了他们,又许诺要帮他们重建家园,那两个长老听完大喜,一起拥住了张昌毅跳,以示敬意,又指着北边,两手作拱,说了两句话,张昌毅这次却有些迟疑,说了两句话,那两个长老听了颇为失望。
何无畏问:“这次又怎么了?”
于不辞道:“他们希望天子能派兵过来,荡平这些佛郎机海盗,希望天子能将这片土地能纳入中华。”
何无畏吐了吐舌头道:“这哪里是我们能过问的事情?”
于不辞也叹道:“是啊,他们没什么见识,只道我们在天朝也是大人物呢,其实我们连出海都是偷偷摸摸,哪里有上达天听的本事?”
这番话说了好久,张昌毅才派了几个得力的水手护送其中一个长老回去报信,另外一个却留在船中,在另外一个船舱中休息。然后张昌毅又召集众人,道:“眼下有三件事情要办。第一件,是如何帮我们这些老朋友——他们遭了番鬼之祸,我们不能不帮,但我们也不能留在这里太久,以免错过了回航的季风,所以此事有些为难。第二件,是要仔细防范佛郎机人。”说到这里停了停,道:“你们有什么主意没有?”
于不辞沉吟片刻道:“此岛到处都是宝贝,只是没开发而已。至于人手,他们的人本来就不少。要想帮他们重建家园,也不需另外运来什么物资,只要留下些能制造工具的工具就可以。不过我们留下了工具他们也未必会用,要教会他们,也不是十天半月的事情,所以最好是留下几个人来,一来是教他们怎么用我们留下来的东西,二来是帮他们挑选地址,立墙设防,若佛郎机人再来袭击也好有个抵御的余地。”
张昌毅点头道:“好!这件事情你来安排,看看有没有兄弟愿意留下——你告诉他们我的许诺:短则一年、多则三五年,我就算自己不能到此,也必派人来接他们回去。”
于不辞领命后,何无畏道:“那帮佛郎机人很可能就是我们在马尼拉海遇到的那拨,就算不是那拨,只要我们小心防范,想来不会有事。”
张昌毅杨致忠等都点头称是,崔光南道:“那舶主说的第三件事情是……”
张昌毅道:“就是那个王庆的事情。”
众人哦了一声,何无畏道:“听起来,被佛郎机船留下人,就是他们几个。”
张昌毅道:“我们的老朋友性情憨直,是不会骗我们的。而且他们双方又曾交战过,彼此都有敌意,所以不会勾结。从种种迹象看来,这位王公子倒也没有说谎。”
张益兴有些警惕地问道:“叔叔,你不会……”
张昌毅道:“我想搭载他们回去。”
张益兴惊呼道:“叔叔!万万不可!这群人来历不明,让他们上船怕会有祸患!”
张昌毅却道:“流落海上的人,除了认识的,有几个是来历明白的?要是照你这样说,以后遇到落难的陌生人就都不用帮忙了。”
张益兴叫道:“可是,可是……”
“行了!我意已决,不用再说了。”张昌毅道:“除非大家都反对我的意思。”说着看看众理事。
崔光南道:“我觉得舶主的决定没错。”
张益盛道:“叔叔,我觉得我们还是别多生是非了吧。又要帮这些生番,又要搭载这些嫖客,咱们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出海,到底是来做生意,还是来做善事?”
“你懂什么!”张昌毅斥道:“有道有德的生意,方才做得长久!若是一味的唯利是图,就算让你暴富暴贵,只怕也难以善终!”
张益兴、张益盛兄弟被他骂得低下了头不敢再说,张昌毅又问杨致忠,杨致忠看看众人,低头片刻,才道:“我在两可之间。”其他两个理事见张主救,杨中立,一个便支持张昌毅,一个学杨致忠说自己也在“两可之间。”
张昌毅道:“好!那我就拍板了。待我再试他一试,若没什么问题,就搭他们回去。”便让人去请东门庆。东门庆来到后,张昌毅道:“为我们一点生意上的事情,却让王公子久等了。”
东门庆见他说话,心想:“原来他不是哑巴。”提笔写道:“舶主客气了。”
张昌毅又道:“王公子说此番流落此岛的同伴有九人,不知这九人之中,可有王公子的亲人?”
东门庆写道:“没有。”
张昌毅道:“那么可有王公子的挚友?”
东门庆犹豫了片刻,想起自己将被门多萨绞杀时牛蛙、水鱼蔡等的退缩不出头,想起被金狗号遗弃后卡瓦拉等的敌意,至于周大富就更不用说了,心中不免有些黯然,这十个人里,也就陈百夫一个算是和自己较熟也未背叛过自己,但要说挚友,恐怕还算不上。
张昌毅见他犹豫,脸现喜色道:“若没有亲人挚友,那就好办了,那就好办了!”
东门庆见他如此说,脸上不免奇怪,张昌毅解释道:“王公子,我实话对你说,我见你是个读书人,实有心帮你。不过我们毕竟是行商在外,一切都得小心。要让你们十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一起上船,我们实在不放心,众理事也不会答应,怕会出乱子。你出海也有些日子了,想必知道海上之事诡计层出,令人防不胜防,所以我们不能不小心。但若只是你一个人,那么我就可以拍板决定。嗯,若你要再带一、两个朋友一起,那也可以,但十个人的话,万万不行!”
听了这番话东门庆第一个冒起的念头就是:“他说得对!十个人一起上船,就是换了我也要起疑!”跟着又想:“卡瓦拉等只是三个南洋生番,和我有什么关系?水鱼蔡、牛蛙、这些人又胆小又没用,虽有一身力气,到了关键时刻个个都是缩头乌龟,我带着他们做什么?那周大富更是一开始就甘心做番鬼的走狗!踢走了他正好可以去了一个肘腋之患!嗯,陈百夫一直跟我不离不弃,想办法带上他就好!”
提起笔来,就要答应,但笔未落下,脑中忽闪过水鱼蔡等人殷切的面容来——东门庆知道自己是这些人的希望,如果自己死在这里他们还有活下去的勇气,但如果自己背叛了他们,只怕他们会在愤怒中沉沦:“背叛……背叛……没错,如果我自己走,或者只带陈百夫走,那对其他人来说也是背叛碍…”他想起自己站在高处等待门多萨下令绞杀时,一望下去,底下水鱼蔡、牛蛙等都缩头缩脑不敢出面,当时东门庆尽管已有计谋和安排,心中还是感到无比的悲凉和无比的愤怒,但自己此刻若也偷生独逃,“那我和水鱼蔡他们有什么区别?”
他心里一冲动,就要落笔回绝,一抬头看看周围所有人那等待着自己回答的眼光,手不禁又是一颤,心道:“这次若是回绝,我还会有机会回中原么?我们就算能够造船,到了近海,别的过路大船也可能像他们这样嫌弃我们人多,到时候可能也会提出这样的条件来!到时候,我是答应?还是不答应?若是答应,那何苦等到那时?何不现在答应?若是不答应,那么我们将一辈子在这附近流浪么?”又想:“若到时候不是我去交涉,而是别的人去交涉,那些人会如何做?会因为不肯丢下同伴而放弃回归的机会?”他想想水鱼蔡、想想卡瓦拉、想想周大富,都觉得这些人恐怕都会不顾其他人独自离去。
“答应吧!答应吧!”东门庆心想:“他们和我易地而处的话,只怕早就答应了!别人没有为我考虑,我何必为他们考虑?”
心里虽这样想,但思来想去,老是下不了笔,张昌毅仿佛是在提醒地叫了一声:“王公子?”
东门庆被他这句话叫得回过神来,便落笔要写个好字,但只写了一半又顿住了,心中着实矛盾,不知该如何决断才好,看看张昌毅、看看杨致忠,再看看何无畏、于不辞等人,这些人无论眼神还是脸色都不能为他提供答案。东门庆心道:“怎么办?怎么办?”这时候他多希望旁边有个人能给他一些建议啊!跟着他想到了东门霸!
“如果老头子在此,他会怎么做呢?”
“做什么事情都好,一定要想清楚对方在想什么!”东门庆琢磨着东门霸的这句话,可他却摸不透张昌毅的想法,这个老头心机深沉恐怕不在东门霸之下,这个时候的东门庆和他一比还嫩着呢。
“如果对方很高明让你摸不透他的想法,那就想想你自己!记住!除非是有绝对的把握,否则不要为还没有到手的虚幻而放弃自己自己已有的东西!”
“自己有的东西……自己有的东西……我现在还有什么东西?”东门庆将周大富、水鱼蔡、沈伟等在脑中过了一遍,若有所悟,这时他又想起了东门霸的另外一句话:“不要光着身子去将就人家,那样你就会任人摆布了!”
想到这里,他再无犹疑,这时石面上那半个好字早已干了,东门庆重新蘸了蘸水,写道:“我此来是受众人付托而来,九人之中虽无亲人,亦无挚友,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敢有负!”
张昌毅哦了一声道:“那么王公子是不打算考虑老朽的建议了?”
东门庆写道:“若舶主垂怜,请将我们一并带上。我等将感恩不荆”
张昌毅摇了摇头道:“那不可能。”又叹道:“可惜,可惜啊!”便对何无畏道:“送王公子回去吧。”
东门庆见他如此决定,心中忍不住怀疑起自己的决定来,但笔下既已出言,便不好再反悔,将笔搁下,向张昌毅行了个礼,转身下船。
何无畏直将他送出小湾之外,说道:“王公子好走,这一带偶尔会有船来的,也许下次能遇到一艘肯带十个人的大船呢。”
东门庆自嘲般地一笑,摇了摇头,与何无畏作揖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