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射进屋里,照得地面上都白花花的。
刚醒过来的陆扬眯着眼睛瞄了一眼窗外,早就日上三竿了。他一激灵跳了起来,怎么母亲和妹妹都没有来叫他下地呢?误了定额村里罚下来可不是开玩笑的。
陆扬三两下穿好衣服,出了房间,见外面餐桌上放着几块糕,随手抓了一块边吃边跑出大门去。
这一路上一个人也见不着,这也难怪,都这个时辰了,除了莫名奇妙睡过头的自己,别人早就上工去了。陆扬很是奇怪,照理说自己从来没有起晚过,即便真的如此,母亲也一定会来叫醒他。
陆扬一路往田地那边跑,一没留神被一根树根绊倒,摔了个狗啃泥。
“倒霉!”陆扬按着撞疼的膝盖恨恨地说。
就在这一刹那陆扬的脑子似乎空了一下,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就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小子你过来,给你个造化。”陆扬的后边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他急忙回头,却看见父亲陆括靠着树坐着,两条腿直直地伸出来,刚刚绊倒自己的便是父亲的腿。
“老爸你怎么在这里?”
陆扬话还没问完,就看父亲塞给他一本书,对他说道:“阿扬啊,我们家出人投地就靠你好好在乡学读书了啊。”他低下头去看那本书,突然一只手伸了过来一把拽住书。那是一只血淋淋的手,陆扬抬头一看,眼前那人却不是父亲。只见他满身血污,眼睛瞪得老大,连眼角都撑开了去。他大声叫道:“还给我,你还给我!!这是我的!!!”随后便奋力地抢夺这书。
陆扬也用力拽住了书不肯放手,大喊道:“这是老爸给我上乡学的,你还给我!!”
“什么?这原来是你的?不是我的?哈哈哈哈哈!我原来在给他人做嫁衣裳!!咳咳……咳!”那人先是发疯一般地大笑,之后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陆扬趁他不注意把书一把夺过来,转身就跑。他发现自己跑的飞快,比平时要快得多,仔细一看自己居然是四脚着地在跑,像某种野兽。
一边跑一边听到耳边风声咧咧作响,渐渐地变成一股嗡鸣声,就像铜钟的余韵,震得陆扬耳膜都疼起来。这股嗡鸣声里面似乎夹杂着一些声音,隐隐约约的像是谁在说话。
陆扬竖起耳朵想听听那声音在说什么,声音却变得越来越轻,然后变成小声的呢喃……最后慢慢地消失了。
陆扬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间房间里。房间的屋顶很高,房间里有许多石头砌成的柱子,每根柱子上都点了一盏灯。这灯和陆扬家里的那种草芯灯不太一样,有个小光球悬空漂浮在中间,发出洁白明亮的光芒。屋顶上有一根大梁横在中间,梁上好像雕刻了很多动物,离得甚远看不真切。房间的四周摆满了书架,书架非常高,快要碰到屋顶了。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书,每个书架上还挂着一块小木牌,上面都是乾五、兑四、巽九之类的字。
陆扬刚想随便拿一本书翻看,突然房间门被人推开,门口站着两个人。陆扬一看居然是沈不同和刚刚那个受伤的人。那人正和沈不同扭打在一起,边打嘴里还在大叫:“不对!你不是!这是我的!这是我的!!”然后就想冲过来。沈不同奋力抵住他不让他进来,那人急得直咳嗽,血沫子喷得到处都是。
咳嗽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陆扬只觉得一阵气短,大咳起来……
等到陆扬缓过气来睁开眼睛,只见母亲兰芝坐在床边,一脸愁容地看着自己,房间里点起了草芯灯,而外面天还黑着。
“阿扬你没事吧,我刚刚听你咳得厉害。”兰芝担心地说道:“你看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别感冒了。我去烧盆水给你擦擦。”说着起身走了出去。
直到房门吱呀一声关上,陆扬才缓过神来。
“做梦啊……”
他甩了甩脑袋,怔怔地看着窗外,月亮刚刚过了中天,到天亮还有一会呢。
此时陆扬发现自己手里好像捏着什么东西,拿起来一看,是一块黑色的小牌子。陆扬瞬地想起之前在林子里的遭遇,立刻掀起被子,一看自己果然穿着那套血迹斑斑,污泥遍身的衣服,连带着被子和床铺都蹭上了。再一摸额头,肿了一大块,摸上去疼得不得了。
陆扬此时完全清醒了过来,虽然之前做了个怪梦,但是昨日晚饭后发生的事却是千真万确的。因为就在此时,他手里握着的那块小黑牌正在确实无疑地告诉他,那不是一场梦。
房门再次发着惨叫声被打开,母亲兰芝打了一脸盆水进来。陆扬跳起床来一把抓住母亲的胳膊说到:“妈,不好了,出大事了!快叫老爸来!”
陆扬的房间本来就不宽敞,现在里面挤了三个人,显得有点局促。草芯灯晃晃悠悠地跳着忽明忽暗的小火光,窗外的月亮被一片路过的云挡住了,屋子里显得黑魆魆的。
陆扬把昨天晚上的遭遇大致给父母说了一遍,但是那黑牌滴血后发光嗡鸣这事他瞒住了没说。这事儿实在是太过诡异骇人,他连想想都觉得有点害怕,因此没敢对父母说。陆括本是个老实的茶奴,没什么主意,兰芝就更是如此。两人听完儿子的话面面相觑,愣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毕竟这事情太大了,居然闹出了人命,儿子牵扯到这事情里去实在是令人担忧。特别是现在在要入乡学的这个节骨眼上,万一有什么妨碍那可就糟了。
“要不明天我们找沈教授商量一下?”憋了半天,母亲兰芝出了个主意。
“也只有麻烦沈教授了。再说,出了人命,终究要报上去的。让沈教授拿拿主意吧。”陆括叹了口气说道……
乙四十二这村子,除了东边茶山和西边黍田的口子,在村子南面还有一个口子。和村子其他地方比起来,倒是显得有些清新脱俗之感。不同于东口那边常年是那些苦哈哈的茶奴聚集,吵吵嚷嚷的,西口那边更是连空气中都弥漫着黍谷粉尘的味道。南口子这边临着水,据说这水是湘水的支流。水边栽着一排杨柳,岸边支了个小小的码头,一叶竹筏系在码头上随波漂着。筏子上杵着两三只水鸟,正盯着水里,神情专注的样子。码头后边是一片浅滩,滩上种着一些灌木,如今正是春日暖阳,灌木里开出一丛丛的小白花,甚是可爱。
越过这丛灌木,是一座院落。院子用榆木枝围了圈矮墙,再加上大门口那扇柴门,看上去颇有一些书香气息。此时院子的坐榻上斜靠着个脸面白净的中年人,他身上穿着一洗青色长褂,正皱着眉头认真听面前的一个男人说话,对面的男人边上站着个少年——正是陆家父子。
“沈先生啊,您看这事儿怎么办啊……”陆括满脸愁容地说道。
坐榻上的中年人正是沈不同的父亲,里塾的沈教授。他揉了揉皱紧的眉头,说道:“这事情我看先报到村里去,让公所里出人先去看看。侄子这边我估计没什么大问题,毕竟他只是碰巧路过发现了而已,真有什么我去说说也就罢了,待会你们跟我一起去,我让不同去役所帮你们告了今天的假。”
陆括连忙对沈教授低头鞠躬:“那可麻烦您了,沈先生。”
“嗯。阿扬待会公所里问你你就照实说,没事的。如果有人问你旁的事你不必答,我自会应付。”
“谢谢沈先生。”陆扬也对着沈教授鞠了个躬。
有了沈教授的关照,陆家父子在公所并没有遇到什么问难。里正当时就派保长带了五个差役,由陆扬带路去现场查看。
然而当他们来到现场时,那里却已经没有了尸体,地上和树上留着许多血迹。保长带人仔细勘察,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后来又查了好几天,都没有什么结果。最后由里正递交了卷宗到乡里去,乡里反应了了,连人都没派过来,只递了一道文书下来,让村里留意查看,便再也没了下文。
一个月后……
乙四十二村西首处人头攒动,很多村民们都聚拢在陆括家门口。
“老陆行啊!以后我们这些父老乡亲们都要靠着阿扬啦!”
“阿扬,好好读书,读出个名堂出来。去都里当大官儿!”
“老陆,这些给阿扬带在路上吃。”
……
这天是陆扬十五岁生日。月中,陆家收到了洞南乡发来的乡学入学令。洞南乡是所有乙字村的总属乡,管理着下面总共五十八个村落茶、学、农、工等诸事务。乡中除了最重要的统管下属村落茶务的茶务司以外,还拥有乡医所、令所以及乡学等乡里特有的职能机构。对乙四十二的茶奴们来说,能去乡里见识一番都是值得夸耀的事情。
这些茶奴们早先也听到些风声说陆家要送儿子上乡学,但这种事情听着太过遥远,没什么人太当回事,只有和陆括走得近的几家知道实情。
现如今乡里的入学令都派下来了,邻居们才知道真有其事,自然都围拢过来看热闹。
“陆家的儿子上了乡学,以后可就不能是茶奴了。”邻居们大多抱着这想法,想着前来恭贺一番,巴结下这条未来的大粗腿。或有人心里暗戳戳地怀着嫉妒的心思,见不得别人好,也不敢流露在表面。
于是陆家门口一片喜庆,人人笑靥如花,恭贺声此起彼伏,往时迎新嫁娶也不如此番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