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翠云茂生,皑皑如盖的粗壮老榕树下,一道黑、一抹青,围绕着一印紫,盘旋缠斗,不时金铁交击,火星四溅。幸而时非旱季,不至于引发山火,否则战况将更加令人焦头烂额。
当然,这是对于秦纤云和叶子衿来说。
只身迎敌又身负内伤的贾步仁此刻竟并不露疲态,反而占尽上风,甚至面对两个小辈的不自量力,游刃有余间颇有些乐在其中。
他确实受了伤,一道浩然磅礴又精纯致至的佛家真气烙在他的丹田,如暖炉化雪,消融了大量他多年来积存的本命真气。另外,还有至少两枚锋利的碎片嵌入小腹未能取出,如果不是以点穴法封住周围经络,此刻早已血流如注。
但那又如何呢?他依然是内外兼修、根基深厚、经验丰富的二品高手。一个招式蹩脚只内力尚算值得一提的墨巡,一个空有剑式而真气空虚的黄毛丫头,趁火打劫到老子头上?
痴心妄想!
半带愠怒,半带讥讽,贾步仁扬手出剑,抽陀螺似地将跟前的秦纤云再次挑飞出去。
秦纤云受身勉强地背部着地,顺势向后滚起。他本想冲回贾步仁的正面,却只能弯腰躬身,龇牙啐出一口污血。
这一回合中没有他分担压力,叶子衿同样被一击斜砍迫开。剑身纤细的竹叶青随之发出一声悲鸣。“不能再用剑格挡了。”少女这样想到。但方才若非她及时横剑招架,这一击难免要把她自肩头劈开,直到把整个胸腔一分为二。
现在,贾步仁能看清秦纤云的补子了,别说瞅一眼,他想咋看,就咋看。
“一,一个,一个乌云补的游卫,冒充四品墨守……小子,你真的很有讲笑话的天赋。”
他差点笑得抽抽,秦纤云希望他笑岔气,最好直接笑死。叶子衿也这么盼望,他俩都没了事先的信心。
贾步仁估算得不错,秦纤云体内的气尚有富裕。那是他身怀的共计五种流派、来自二十个宗门,总数约莫五十余种的内功交相呼应、互补互足,共同作用后的结果。如果说一般人的体内都装有一台以“丹田”冠名的引擎,那么他就是往自己这台破车里塞了八个十六缸涡轮。
那他当然不必担心动力不足,他现在的问题是全身上下其他零件都快绷不住了,刚刚那一下就差点叫他散架。
战斗进入纠缠之后,二人之中,手持锐器的叶子衿自然担当起了主攻的角色。而秦纤云当然要负责为叶子衿吸引火力,创造进攻的时机。在这方面,他的表现堪称悍不畏死。
他总是贴近到最危险的距离,然后故意大开中门,引诱贾步仁的进攻。并且为了让饵料足够丰盛,以免如意道人不乖乖上钩而转去攻击叶子衿,他又刻意地拖沓动作,只在千钧一发之际回防招架。
好几次,差一点他就要被那柄瑰紫阔剑拦腰砍断,或者迎面劈开,或者一剑洞穿。但最终,有两次是叶子衿放弃攻势调头援护,而大部分时候,他都能及时合起双臂,靠着惩恶棍的坚实,堪堪格挡敌人的攻击。
这并不就是说贾步仁的进攻毫无作用。
连续多次地利用装备神机臂的上肢承受贾步仁发起的大剑重斩,几乎跟把胳膊平放在桌上夹个板然后硬挨八十大锤没什么区别。沉重的力量穿过皮肤和肌腱,压迫并损害了血管和神经,几乎阻断血液和真气的流通。
重击之下,他的十指已浑无知觉,胳膊木如石封,沉似注铅。一双惩恶棍尚未断裂简直是奇迹,但从各种细微关节处渗出的轻颤,无不昭示着这对神机业已达到抗压的极限,即将过载。
在危险距离之外,秦纤云让双臂自然垂落,稍微放松。但两手却在半空中不受控制地轻颤。
这还是一直用真气充盈在周身脉络形成防护后的结果。
我们到底跟他打了多久?一炷香?两炷香?
秦纤云想起从前身为死宅在卧室床边做平板支撑的体验,总以为过去了很久,其实可能才刚开始十几二十秒。
他衷心地祈愿这只是错觉。
他望向侧面。
叶子衿的情况看来稍好些,身为主攻的她并没有承担多少伤害。然而,即使暂且不论两位剑士之间的力量差距,只看霞光比竹叶青长出的半尺锋芒,就足够令人绝望。
有多绝望呢?就是在正面交击之中,纵使叶子衿对蛇行剑的运用炉火纯青,动作迅捷凌厉,手中长剑更屡屡出如疾风,折如闪电。但竹叶青的剑尖就是永远都划不到贾步仁的咽喉,因为在那之前,更长更阔的霞光完全能够捅穿叶子衿柔软的腹部,或者砍断她纤细的腰。
这不是技巧能弥补的差距,何况叶子衿撑死了也就上个七品,她的剑法如何与身为二品道家剑客的贾步仁相提并论。没在这方面被拉开距离已经不错了,所谓追赶根本无从谈起。
更要命的是,她的气机在明显地衰弱,接近力竭。苦战之后,她已经几乎没有多少真气的储备可供转化为内力。而一旦内力耗尽,她将再也不能发起有效的进攻,甚至陷入任人宰割的境地。两相比较,贾步仁则活力充沛得像匹发情的种马。
秦纤云眨了眨眼,黄豆大小的汗珠从他眼睫滑落。
叶子衿的虚弱,他看得出来,贾步仁当然更加关注。
在他们原本的打算中,即便不能轻取,也可以通过拖延时间,等待贾步仁的伤势加重或者气机枯竭。
然而现在看来,几乎是显而易见,如意道人贾步仁的真气储备至少还留有三成,实力保持在四品中流上下,并且拥有丰富的技击经验和大开大合而又不失精妙的剑法。加上那柄XL码的大剑霞光。以一敌二,信手拈来。
时间已经不站在他们这里了。
秦纤云必须立刻下定决心,决定破局之法。
他想翘起拇指,去抹掉嘴角的血渍,但最终只能费力地隔着肌腱,衔住大拇指根。
双方拉开距离,短暂地停手。
叶子衿试图简单地收拾一下自己的内息,但她也明白,不是紊乱与否的问题,是丹田内的气海已然涸泽。
“怎么了?不来了?”
贾步仁嗤笑着抬起双臂,以示挑衅。瑰紫大剑在他手中举重若轻,看来余力尚足。
秦纤云无力还击,只能默然不语。他记得这把剑,毕竟是他写了相关的数值和代码,也调整过模型,还看过原制作组写的关于这把剑的背景。但问题是,他不记得这把剑长这样。
他咬着自己的手掌,直到呲出血珠,又立刻被干渴的喉舌咽下。他尝到了微弱的铁腥味,想起闲书里说,吃巧克力有益于集中注意力,因为巧克力含铁。感觉这条知识不那么像真理,因为他现在如此情况危急,尝了点含铁的血,还会开小差胡思乱想。
他闭上眼,面对漆黑一片,咀嚼着所有纷乱的线索,一如缀饮自己的鲜血。
贾步仁,霞光,单手技,双手剑。
那是常人需要双持握持的阔身大剑。三尺半,太长了,竹叶青只有二尺九寸,加上男女臂展的差距,叶子衿根本攻不进去。
我也冲不进去,这跟对枪对棍都不一样,长剑锋锐,是能在你突破枪尖的位置之后劈回来把你拦腰斩断的。
他倏然睁眼,一改浊色,清灵冷酷。
但贾步仁自开战以来从没这么做过。
违和感!
他明明可以反手砍过来,但他永远要在半空中翻折才能回转。他是二品高手,剑法高明,不可能犯这种错误。
可为什么呢?
是剑?
剑!
半边神霞!这把剑在崆峒派被叫做半边神霞!
这把剑本来不长这样。
迎风百大,一叶障目!
我全明白了。
“刚才……”秦纤云松开衔咬的右手,右手随之垂下,拂过左臂,发出细弱的“咔哒”声,像拨开某个卡扣。
他沉着地说下去:“你的剑锋曾划过我的下巴,你还记得吗?”
贾步仁还没意识到秦纤云的觉醒,蔑然笑道:“我曾一夜砍下二十四个头颅,你现在问我,记不记得划破你的下巴?你真的……”
“很适合讲笑话,对不对?”
秦纤云忽然咧嘴一笑,但他的双眼暴突般地瞪着,让这笑容显得那么渗人。他直起因疲惫而躬下的腰身,昂首扩胸,傲然道:“我才要说,你很适合变戏法。”
我说过,我全明白了。
“秦大哥!”叶子衿支剑道,“不必与他废话,大不了与这妖道拼个鱼死网破,也算为民除害!”
“不必。”秦纤云决然向前,留叶子衿一个难以揣摩的背影,“从现在开始,没有我的指令,你不许出手。”
秦纤云与贾步仁,距有三丈。
贾步仁皱起了眉头,他只觉得这墨巡疯了,或者铁了心虚张声势。
“刚刚,你划过我下巴的起因,是在向我刺击。那时候,我们之间的距离,绝少不过七尺。”
进至二丈。
贾步仁举剑起式,他不想再听对手的胡言乱语,只待进入剑围,让后一剑将其枭首。
而秦纤云的双手还垂在胯骨,浑无有所防备的迹象。
他开始说着贾步仁听不懂的话。
“你身高大约在一米八五,臂展应该相当,那么单只上肢的长度,也应该超过八十厘米。”
一丈。
这是攻守交击一触即发的距离。
秦纤云仍只是大步流星,并不起式。
贾步仁的额边滑过一滴冷汗,黏住他的一缕灰白碎发。
“若霞光足有三尺半,也就是一百二十厘米。加上你的单臂追出的长度,加上你身形的倾斜,七尺之距,即使我后仰躲避,向上而挑的剑锋,也应该是自下切开我的下颚,而不是只是留下一道浅浅的划伤。”
现在,二人之间的距离,也已拉近至七尺!
秦纤云知道贾步仁听懂了,因为他几乎能听见,牛鼻子老道臼齿打架打出的微微战栗。
“而且,伤口,也太细了。”
“霞光,根本不是一把三尺五寸的阔身大剑,甚至,不是一把双刃剑!”
从一开始,一叶障目的戏法就没有停过。如意道人那过于宽大的紫袍下,藏有两把寻常尺寸的长剑,分别纳于左右袖中。初现时,先伪以袖珍,因为旁人当时恰在远处,所以看不出破绽。然后或伪作形巨,或遮掩真形,以此在对敌中取得优势!
此前铜阙如是,当今霞光一如是!
秦纤云扬起下颌,张开双臂,敞开胸怀,当胸一片乌云舒展。
“来吧,”他的话语中不乏咬牙切齿的露骨威胁,神情也随之由淡泊向凶狠过度,“现在也是七尺,有本事一剑砍下我的头颅,证明我的错判!”
奇耻大辱。
“嗷嗷嗷——!”
贾步仁羞愤欲狂,咆哮着挥起右手。
他不敢相信,也不愿承认,一个无名小辈,竟能破解他的“道术”。毕竟,那意味着他将毫无胜算。
同时,为了出招,脚下不得不跟进身法,向前迈出一步。
霞光啸风,斩向敌首的间隙里,他明明看见,看见墨巡的面色铁青,看见墨巡的眉头紧锁,但一双褐瞳,却那样古井不波,平静深邃。
仿佛正无情地宣告着他已然注定的失败。
仿佛此事平平无奇,百无聊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