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道长尽量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一半为了自己的伤,一半为了那把美极了的剑。
江湖皆传他是道家叛徒,却鲜有人知二十五年前,他究竟何故背弃师门——兰山冷云观。
自幼年拜入山门以来,他便是个剑痴。师父常夸赞他天赋异禀,只可惜稍嫌心术不正,大器难成。
他年少轻狂,对自己的美中不足,只一笑置之。他不明白,七尺男儿,江湖中人,专练剑专爱剑,怎的还能伤天害理?
直到崆峒派末辈中最炙手可热的女弟子背着一把通体瑰紫的霞光路过借宿,他才惊觉,师父因惜才心切,以毕生武学对他倾囊相授,而又未教其断念,留下的是怎样的遗毒余患。
那一夜,冷云观血流成河,又被一把大火焚干。
很多随掌门前来调查的崆峒派弟子都记得,在不久之后,时任崆峒派掌门玉泉子,跪伏在冷云观遗址的废墟之中,怀抱着一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瘦小干尸痛哭失声。
更多人注意到,小师妹那柄因备受宠爱而获掌门礼赠的霞光剑,不翼而飞。
次年,江湖中新添一位披紫袍背紫剑的魔头,剑法超绝,尤好袭杀剑客并夺其佩剑以收藏。一时间陇右河东之少年剑侠,无不为之胆颤。号曰如意道人,贾步仁是也。
他就是这样爱剑,愿为之入魔。
而眼前这位,来自古吴越国的女士,她的美是那样的清奇,竟以竹节为柄,素若无格,正被握在一只绿袖白手之中,青锋脱鞘,剑尖低垂,约莫二尺又九。自巨大银杏的阴影下浮现剑身,森中的荧荧幽光映照出她的锋芒。剑脊一线开有致命的血槽,昭示她的凌锐与凶悍。而周围蛇吻般的锻纹,又是那样的典雅。
最妙的是,她就那样极富挑逗性地在半空中轻轻晃动,像摇曳着的草茎,又如戏子水袖般善舞,恰似灵蛇觅偶。
不,她不是蛇本身。
她是蛇的信子。
她渴望猎物。
我就是她的猎物。
贾步仁瞳孔微缩,抬眸对上少女的双眼。他作为正常男人的部分与为剑痴魔的部分沟通之后得出结论,虽二者之美暂且不相上下,但此剑乃遗世珍品,且连城之价,愈久弥坚;此女不过趁年华正好,方才灵秀清丽,假以时日,必也人老珠黄,不值一文。
当然,荒郊野岭,孤男寡女,若非重伤在身,他不介意照单全收。
现在,在摸清对方底细之前,他需要小心周全。
但他一开口,还是为了剑。
“吴越揉剑?”
叶子衿秀眉微蹙,她没想到一个人身负重伤,又见人持剑而近,如此险境之下,头一个关心的居然是别人的佩剑。她低眉一瞥,随后横剑过肩,剑影遮面,道:“是有人这么说。”
他一怔,随即不顾肺腑破碎和加重伤势的风险,慷慨大笑起来。
叶子衿更加眉头紧随,目光晦暗。她本来希望能稍微威吓一下就达到目的,看对方一副浑不畏死的模样,倒让她对这妖道心生恻隐了。
贾步仁目光闪烁,叶子衿回头一看,原来是秦纤云。他也选择现身了。
当然,他是没得选。
“贾道长。”
如意道人眯了眯眼,他既不记得有如此年轻、又与吴越揉剑关联的仇家,又更无从得知自己什么时候惹过墨巡。和鬼庖丁之流不同,他从未滥杀过平民,因此虽身在外道,倒也并不为墨巡所通缉。
不过要秦纤云说,这是墨巡的问题。
“小兄弟是?”
他的心里话是:怎么还不动手?
看来他们对我另有所图。
这很好,这样才有转圜的余地。
“汴梁墨守,王守成。”
贾步仁怀疑地偏了偏头,秦纤云双臂抱胸,故意让他看不清胸前的补子。王守成这个名字他略有耳闻,据说是一个于拳掌颇有心得的四品武夫。
血迹斑斑的大袖遮掩之下,他扣指搭脉于肋侧,通过感受脏器的震颤、脉搏的跳动以及真气的流转,诊断自己伤势的具体情况。
一方面,他不太相信汴梁的墨守无故玩忽职守,以至于弃城不顾,到自己辖区百里之外的嵩山地域追捕自己;另一方面,如果是真的,他得做好拼死一战的准备。自己现在,撑死了也只在四品。对手有以逸待劳的优势,即使不考虑青衣持剑女子的实力几何,光是与他捉对厮杀,同在四品,非常棘手。
他扬手指问道:“那么这位是?”
贾步仁故意打开动作,这种暂时停留在互相试探的对峙里,过大的动作会使对方加倍紧张,担心你的突然袭击。但你如果在值得怀疑的动作之后并无实质性的更多行动,会让他们松懈对你类似程度动作的警惕。
现在看来,自己身处下风,必须尽可能多地攫取优势。
“我以为,”秦纤云差点张开手,赶紧捂住,这让他看到自己的乌云补,那就全露馅了,“贾道长现在没必要问东问西。您只消知道,您如今这田地,以一敌二,毫无胜算。”
既然如此,没必要问,也没资格知道。
贾步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缓解疼痛,准备气机。
秦纤云继续说下去:“打个商量吧,道长。您纵横江湖二十载,一手绝活儿威名远播。我们对您身上的内功和剑法秘籍很感兴趣,如果您愿意转让给我们,我们可以给您治伤,然后送您出嵩山这地界儿。最好,再结个交情。”
他扣在胳膊上的手指并不安分,倒不是为了用小动作缓解内心可能的紧张和焦虑。他自认有一颗大心脏。他是在通过这种方式用小单位来计时,他需要掌握对方思考的时间和节奏,希望更准确的推测对方的状态。
神机臂环如有生命般在袖口息动,随时准备出击。
这时候,两方之间任何正常的沉默,都显得过长而寂静。
叶子衿莲步轻挪,无声地与秦纤云展开对贾步仁的夹角。
“没问题,我接受。”贾步仁咳嗽了两声,拢拳掩鼻,“你们看到了,我伤得很重。我别无选择。王大侠,你赢了。”
少女轻呼一口气,胸脯微伏。
但墨巡并未放松。
贾步仁本来在下巴位置的手向头顶伸去,直到触及发簪:“你们等一下,秘籍就藏在这里。”
他的手指不住地微微颤抖,指甲中还夹杂着泥土。
不愧是一派不传秘法,竟然藏在发簪之中。叶子衿不禁这样想,目光紧跟贾步仁的动作。也许是伤势愈深的关系,如意道人的动作看起来虚弱而战栗,让人担心他生命是否已然风中残烛。
拿到秘籍就好了,拿到秘籍,给你疗伤也不是不可以的。
“咔吧”
剑状的发簪被干脆折断,释出一道若有颜色的光风。光风迎面扑来,无声地扫过二人。
秦纤云瞳孔猛张。
养气入剑。
他释放了剑簪中存储的气,真气过境,用声呐一般的原理,探清了二人的虚实!
贾步仁大笑不止。
“两,两个内力只在七品上下的小辈。”
紫袍带血的妖道凌空半浮,勃然气机撑起他的衣襟,使他看起来远比常人壮硕,而他本就高逾七尺!同时,须发皆飞,目若铜铃。
“也敢来对老夫趁火打劫?”
他张开右手,掌心有印,朱印中浮现一柄柳叶紫剑,转瞬便恢复三尺又半之长短,现出古老瑰丽的原形!
它的剑身稍阔,其色如宝石般通透,又呈现出陈年紫檀的质地。
神铁天冶,西山日暮。
崆峒秘传,宝剑霞光!
“该死。”秦纤云架拳起式,神机化现惩恶棍,“我来纠缠!找他破绽!”
随即弹步而出,转瞬已至老榕冠下,妖道身前!
“太慢啦!”
妖道狂笑,霞光斜飞,在二人上段拉出一击凌厉骇人的横扫。
“woc……”
此前二人相距丈余,贾步仁有充分的时间挥剑,甚至挑剔用招的闲情逸致。而本就贸然出击的秦纤云则根本来不及反应,别说是冲向手持兵器的对手,即便在近身面对王守成的直拳,以他的身法,根本无法躲闪。危急关头,装备神机臂的双腕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曲肘勾首,惩恶棍垫在小臂,急遂回防,堪堪护住面门。
“铿——!”
金铁交击,火星四溅,更有剑气横溢!
贾步仁出手力大招沉,用势必尽。其招之迅猛,竟令受击的秦纤云全身被凌空带起,离地几近寸余!
秦纤云第一次感受到了惩恶棍作为一件器物,在经受难以负荷的打击后,所发出的悲鸣。同时,也是第一次,不仅仅是牙关,连全身的骨头都因冲击的震荡而在筋肉的包裹下咯咯作响!
别说棍身会不会有划痕了,我都疑心手快断了!
他对上敌人的眼神凶狠。
贾步仁半身偏收,蓄势只需一霎,便以一招白虹贯日,向秦纤云当胸刺来,直瞄惩恶棍防守的空隙!
躲不开!
太快了!
双脚甚至还没落回地面!
“叮——!”
千钧一发之际,叶子衿终于驰援。她总是显得姗姗来迟,但没办法,他们惹上的对手总是超乎寻常的凶猛。
纤细揉刃的竹叶青在一般人需要双手挥舞的阔身长剑霞光面前,犹如婉约少女被笼罩在怒汉的阴影之下。但叶子衿拼尽全力,杀入二人之间,将霞光剑势向上偏挑而去。同时一脚钩在秦纤云踝后,助他调整身形。
最终,贾步仁势在必得的一剑终是落空,霞光的锋锐掠过秦纤云扬起的下颌,划开一道浅伤。
二人立刻与霞光之主拉开距离,贾步仁立在原地,披头散发,剑狂袍碎,神情挑衅而轻蔑。
秦纤云抚过自己的下巴,抹去伤口渗出的细密血珠。
算了,回去干脆把胡茬子刮了。
他抬眼,对上贾步仁毫不遮掩的藐视。
他不快地抽了抽右边的后槽牙,发出“啧”的一声。
前提是回得去啊。
敌人是如此的强大,但在敌人的强大背后,秦纤云隐约捕捉到一丝难以言喻的违和感。违和,即是不合理。眼前的不合理,往往在于认识的不完全。
俯瞰,秦纤云,俯瞰。
他再一次深入内景,寻找清明。
再睁开眼时,秦纤云的目光,落在贾步仁单持阔剑的右手。
几乎是死死盯住。
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