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以禅宗六祖之名,划分六院以便管理门下弟子。其中,唯以初祖冠名的达摩院最为特殊。
达摩院不收沙弥,甚至鲜有年轻成员。只有在佛法或武功上真正出类拔萃、天赋异禀的弟子才有机会入选,因此即便是达摩院最基层的弟子,也大多是年当而立的比丘。他们原先在各自五院,都担任着“阿阇梨耶”甚至亲教师的职位。
而达摩院最为神秘古老的长老团,在少林的权势就如元老院之于古罗马。他们往往长生久视,兼之辈分奇高。平日住在西院,按恒临的看法,是修禅,也是养老。只有像如今方丈任选这般紧要的事宜才请他们参与商榷。
秦纤云摩挲着下巴的胡茬,道:“这么说,他们就是少林金字塔的顶尖了?那这些大师们的武功……”
恒临不知道什么叫金字塔,不过不影响他理解。他向秦纤云解释道:“少林的高深武学,根基在于以禅入武。即是说,通禅愈深,佛法愈高,武功才越能臻至化境。然而少林在此方太平盛世早已取得中原禅宗这般出尘的地位,能修到那般境界的大师又一心出世渡人,也就俱不屑于习练达摩祖师留下的七十二绝技了。”
秦纤云会意地点了点头,复又望向那片悬廊高阁之上,如流天幕的褐云。
“纵无伤人性命之心,可习练达摩武功,不还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么?”
他记得,恒临的师父,少林前任方丈延恩大师就修得一番【洗髓法】大成,约莫也在宗师境中。本来寿不可估,若非前些日子不知在河北道经历了什么,还不用徒弟这么急急忙忙跑回来同延庆竞争方丈之位。
恒临微笑道:“你的想法倒是符合世俗期待的好处,然而我们佛教中人,人间命数里多得是躲不过、也不该躲的劫数。那些高不可攀的大师们,更作此观想。”
秦纤云重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你好像不这么想?”
恒临顿了顿。
“我命由我。”
秦纤云尴尬一笑,拆台道:“可你这条命不知哪天就要被天收走了。”
讽刺啊,那个曾经叫做林登峰的人,出家又下山,学佛又练武,有心与天斗又难逃被天收。到头来终究是一番空折腾,终究是理想主义者之死。
恒临眨眨眼,道:“那可说不准。指不定,我也同那冥冥无色界天的诸佛,打一回商量。”
“呵。”
秦纤云当时不会想到,一介野游僧,也是能在这刻录千秋社稷的漫长画卷上,留下自己浓墨重彩的一笔的。
他更不会想到,多年以后,太和殿上,紫禁之巅,一个黑云压城的日子里,将会有一位一袭青衣的矫龙仙子,携手身负半卷千云绘的墨巡游卫,与那位时已登临王座、成为天下共主的白首剑仙,决一死战。
——
僧流渐汇,人潮涌动向前。他们无不双手合十,低头礼佛,口念梵音。被他们簇拥着,秦纤云恍惚间,仿佛成为这群朝圣者的一员。
他忽然惊觉,左顾右盼,方才发现已不见了周围同伴们的踪影。只有稻田里的麦穗那样多的僧人,一色是土黄的宽袍与铁青的头颅。
秦纤云顿时如陷梦魇,似临深渊,仿佛一觉醒来身在汪洋。他一把向前抓去,右掌偏过某个和尚的肩头,随后毫无着落地滑坠人海,直到偶然触及一段似乎实质同样迷茫脆弱的手指。
他下意识的一拽,口齿含混地叫了一声。喉头震颤,耳膜却置若罔闻。
一双眼对上叶子衿一向明如秋水,此时却盛盈错愕的回眸。
“秦大哥?”
那一刻,他们几乎鼻尖相抵。
少女平和的呼吸与男人浊厚的鼻息掺杂在一起。
男人的瞳孔轻颤,嘴唇战栗。
叶子衿只来得及看到这一幕,来不及疑惑和思考,只觉得自己的食指一松,秦大哥终于退后半步,然后恢复如常——亲切,而若有隔阂。
那是在她对秦纤云更加相处熟悉了之后才能分辨出的状态,只在这个男人真正独处时出现。这种条件非常严苛,不仅必须无人与他接触,而且一旦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在无论任何人的视野里,他都会立刻从那种状态中脱离出来,仿佛从未有片刻陷进去过。
偶尔你能不被他发现,而又能在某处隔着一段恰当的距离注视着他,你仿佛能听见他在无声地,又一遍遍地复述着:
“我不在这儿,你可以看见我,但这只是我的躯壳。”
她不由得伸出手去,向他的面庞,但被男人下意识地躲开了。
他额角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就像从仲夏夜的噩梦中惊醒。他停在原地,飞快而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才发现同伴们根本没有走远。僧人组成的人群自觉地让开一些空间,并不与他们杂合,他们的衣色也各不相同。眼前就是叶子衿与小七,更前方是不回头的宋家双子,身旁即是恒临与妙一。
方才一些都仿佛幻觉,但叶子衿眼神里的关怀和问询,还有已然滑至眼睫、正因脱离腺体而渐渐变冷的汗液,都确凿地说明着自己曾有过的片刻反常真实存在。
他费力挣扎着,才勉强挤出一个笑,道:“没什么,走吧。”
“可你刚才……”
“没什么,只是稍微晃了下神。”
叶子衿仍然心怀忧虑,但犹豫之后,也只是转身续行。小七偶尔回头,瞅一瞅突然奇怪的马脸。
恒临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并不做评论。不过对于秦纤云,他也有自己的了解。比如哪天要是他也这么凭空一晃神,免不了要挨他两句讽刺。他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可算秉性善良的人对他人抱着那么大而又无害的敌意。
虽然他也没少在秦纤云身上找口舌之快。
——
千佛殿又名毗卢殿,位于达摩亭之后,乃少林诸殿中的最后一进,论大小也是诸殿魁首。众人来到时,殿门正闭,想必殿内早已肃清闲杂,只待今日禅会之用。
虽然三扇殿门紧闭,但秦纤云对这千佛殿早已熟悉,毕竟为此处考察原典,构筑模型尽力还原的都是他。殿中供奉毗卢铜像,并有三面千佛壁画,俱是金碧辉煌、美轮美奂,又兼具古道清凉、无色寂灭。
当然,最为外人熟知,是殿内地面上的四十八个陷坑,据说是少林武僧多年练拳习武留下的遗址。据传是由于清代朝廷禁止民间习武,少林武僧只好选择藏身在全寺最为空旷和隐蔽的千佛殿习练。
不过由于游戏的故事背景依隋朝为蓝本而架空,所以此时的千佛殿地面,应该还完好无损。
就是后山的坑因此多了些。
开幕礼并不冗长,代理方丈,第一竞选人,弘忍院首座延庆和尚与他的弘忍院弟子早已在殿前等候多时。他今日尤其珠光宝气,袈裟由大红与明黄拼接,缀有珠玉,丝毫不让恒临身披的那件,由当朝首辅遥赠的宝衣。气色似乎也更胜昨日,只是耷拉着的皮肤依然堪称层峦叠嶂,像极了人身上的另一个器官,多少有碍观瞻。
我不该这么想,我也有老的一天。秦纤云心想,他只希望,自己老了的时候能稍微可爱些,如果不能,至少别在变得讨厌之后,还活得那么长。
见全寺弟子到齐,延庆和尚便在达摩院长老的簇拥下,登临千佛殿前,向众人发表了并不重要的讲话,然后皮笑肉不笑地向全寺弟子介绍了他在这次方丈大选中的对手——恒临。
在假装公正和大方这方面,他倒是公正而大方。
这大概是恒临在新代少林弟子面前的第一次亮相。当他身披锦澜,颔首登上千佛殿前的高台时,身在人群中的秦纤云自然听到了周围的议论纷纷。
“这也太年轻了。”
“是啊,这哪能当方丈。”
“我师父,看起来都比他靠谱。”
还好方丈大选不搞民主投票,秦纤云暗自为恒临庆幸,即使他现在已从形象上把自己拾缀一新,但毕竟缺乏群众基础。好在,他的本事还是过硬的。
等等,第一关是什么来着?
论禅?
秦纤云不禁搓了搓手,又往拳头里吹了口气。心说大和尚你还是跟延庆动手吧,我不太相信你的答辩水平啊。
足有一丈高的大门被徐徐推开,从中依稀可见两许金光乍泄。
达摩院长老们鱼贯而入。
随后是即使与达摩院长老相比,也太过老态龙钟,仿佛风烛残年的永启。
延智临了门槛,回头望见,恒临与延庆的对视。
“徒侄,”延庆微笑着扬手道,“请吧。”
恒临的左右两片脸颊微微推耸,不卑不亢地刺道:“尊荣不了几天了,现在还是您先吧。”
延庆“哼”了一声,转移的目光中竟微妙地生出两分连恒临也为之犹疑的捉摸不透。只见他背过手,躬身进殿,仿佛那么高的门框,也容不下他延庆的一个脊背似的。
“你就那么胜券在握?”
延庆半只脚跨过漆红的门槛,踏上千佛殿晕染华彩的琉璃地砖。只听他闷声道:“你很快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