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大哥,”叶子衿羞赧地含胸顿首,道,“可以放开了。”
“啊,哦哦!”
秦纤云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松开刚才情急之下紧紧抓住少女两肩的双手。绢纱摩挲和其下掩藏着的,女子肌肤独有的冰凉光滑的触感还仿佛停留在手心,就像抚摸过娇嫩花朵后的手若有残存的暗香。
对此,他倒并不显尴尬,首先的感想就是:
“呀,大丫头你穿得是不是太薄了?下山找个铺子给你裁件衣裳?”
嗅觉敏感的宋萧箫忍俊不禁,在叶子衿背后噗嗤地笑出声来。
她悄悄凑在姐姐耳边,打趣道:“原来不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是……”
她忽然又说不好,是墨巡本就属牛,还是一片落花流水。她怔怔地望向二人逐渐分离成两道的背影,似乎又各有各的伶仃。
在宋萧箫小小的脑瓜里,划掉一望而知却其实错误的答案之后,她找不出解释:他俩,还能是什么关系呢?
而对方那边,监寺和尚终于无法继续袖手旁观了,或者说,扮个死人。他唤回了妙音,让他回到队伍,接着亲自与恒临交涉。
没等监寺开口,恒临就又端着汤碗,坐回了原处。同时还张开手掌,表示不要就这个行为来烦扰他。
一贯在寺庙里嚣张跋扈的监寺,此时颇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但摄于对方武功臻入化境,也只好讲道理。
少林自开皇五十年来的武功第一啊,可不是他这个靠着关系才当上监寺的油腻中年人有资格碰瓷的。
“弟子妙音,触犯嗔戒,禁闭两日,杖责十五!”
妙音出列抱拳,俯首称是。一颗光头在阳光下闪亮,面色却煞是阴沉。秦纤云明白,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而对方这一手就叫先礼后兵:我先对付了自己人,才好拿你开刀,公平公正,不落话柄。
他于是诘问起,恒临身为出家人,怎么如此堂而皇之地饮食荤腥不净。
未等恒临回答,古灵精怪的宋萧箫待不住了——毕竟嘴角的汤渍还挂着几许呢,一双水条般的纤细胳膊抱在玲珑胸前,勾勒出窈窕美好的身段,眉头一挑,道:“真不知你们这些老小和尚成天守得这些清规戒律顶得什么用。不吃肉,不吃肉难道就能匡扶正法,扫清浊世了吗?”
“你说什么!”
年轻武僧们哪受得这般折辱,纷纷怒指出声,要与对方好好说道说道。
“诶!不得对施主们不敬。”
监寺和尚安抚了随众,决定为他们讲法,也算给恒临问戒开个头。
于是只见他背靠僧群,天顶蓝天,仿佛凛然大义般朗声讲演道:
“众所周知,戒亦称为解脱,如好好持戒亦能解脱。入菩萨道,三无漏学为根本。修菩萨道一定要由三无漏学开始,持戒是手段,慧是目的,定是枢纽……”
小和尚颇为虔诚地双手合十,低头闻训,表示尊敬。
这可是少林寺监寺的讲法,他这样的小徒弟,当然要专心听讲。
然而他的正牌师父坐在一边摇头叹气,批道:“陈词滥调。”
秦纤云在一旁蹲了下来,小指儿抠抠耳朵。听了正经和尚念经才知道身边这头老秃驴的打鸣还算风趣,于是问道:“大和尚,这菩萨道是个什么东西。”
没想到恒临一瞪眼,甩着汤汁用勺子敲在秦纤云脑壳,道:“放尊重点,虽然那家伙照本宣科说得没水平,可这菩萨道可不是什么东西!”
秦纤云无奈地默视他半晌,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语,只好认真解释以谢不敬。
“这修长生道者,志在求仙,炼气筑基,乃至内外丹,再有元婴化神种种境界,直到成真仙之前。这一段路漫修远,大概可以类比所谓的菩萨道。”
原来,这菩萨道,便是大乘行者由发心修行到成佛中间的漫长路程,除了需要自修自渡之外,更在于普度众生。
要走完这般艰巨的旅途,必须兼具如观世音般之大慈悲心,地藏般之大宏业愿,文殊般之大渡生智,普贤般之永恒不断行,乃至大势至般之大精进心。
恒临屈起指背,轻轻托腮,淡淡道:“如此所谓菩萨道,我早已走过。既已成佛,佛的行止即是戒律,又何妨阻碍。”
秦纤云笑了笑,道:“你这般说辞,凡夫俗子恐怕不能接受。”
转而又想到一问,于是干脆问道:“那杀戒,你又如何看待呢?”
“普渡慈航,能救则救罢。”他颇为感慨,甚至叹息道,“如果不是担不起身为一国之君所需要承受的杀伐果决,释迦牟尼又何苦遁世成觉呢。”
毕竟决定他人生死的能力易得,而决定他人生死的资格不常有啊。
“逆徒恒临!”
监寺大概终于完成了他的布道演说,此时开始怒声呵斥,提点恒临的法号。
“身为修行者,五戒不持,六根不净,视正法若无物,弃佛宝如敝履。竟在佛门净土,公然饮食荤腥不净之物!如此滔天罪行,有何解释!”
“对!看你作何解释!”
以监寺与妙音为首的众多武僧们闹起哄来,僧棍点地,发出一阵脆响。
“大师,”虽然这样说着,但秦纤云却像兄弟一样拍拍他的肩膀,鼓励道,“上,说死他们。”
说罢站到一边,让出舞台,给他们battle。
而恒临自始至终也没把对方的人多势众当回事儿,依然坐在那方青石上,颇有些嬉笑怒骂的神气。
“我说小师弟啊,多年不见,真当我忘了你的底细不成?”
他上来戳穿了对方的狐假虎威。
“不过是借着家里的献银,逾越规矩入了恒字辈;更是靠着虚溜拍马的功夫和忠诚站队的手段,才从延庆那老贼那儿求到这么个监寺职位。怎么,真把自己当什么德高望重的禅师,跟我在这儿讲法啦?”
“你!你!”
监寺和尚气的直哆嗦,伸出白白胖胖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恒临。
“恬,恬不知耻!”
恒临蹙眉点头,表示肯定。
“嗯!自我评价到位!有出家人的自知了。
“这有的人呐,学佛之后,还要批评他人,造口业。受了戒之后呢,天天看人家的行为是否如法。一看到旁人犯戒就失却自己的恭敬心,反而更增加造业造孽的机会,呵,这折腾劲儿。还不如不受戒。
“须知持戒最重要的在于,心里要把戒律当做我佛专为我所设的,而不要拿它去度量旁人。这点最基础简单的道理你都学不会,怎么,忘啦?白长五十年的肉,白修一辈子的佛!
“我看啊!给你重新排到体字辈从个小沙弥学起,这辈子说不定还能出点成绩!”
“你,你!哇——!”
“监寺师叔!监寺师叔!”
“不好啦,监寺师叔昏倒啦!”
“快给他送回去!”
闹哄哄的人群霎时间更加乱成一片,乌泱泱地围着晕倒在地的监寺和尚拥作一团。说是群龙无首实在太便宜,顶多是泥鳅组团拱烂泥。
恒临见状,不顾身份(实际上对方也不会认),不顾形象(这个他向来不在乎的)地大笑起来。他侧挪一步,右脚踏上一块白石,挺直了膝盖,空悬着左腿,最终让自己半挂在高处。
仿佛一个伟大领袖吃饭吃到一半决定发表个重要讲话,他就这么一手端着碗,一脚踩着石头,向乱糟的人群高声呼叫起来。
“娃娃们呐!”
太疯了,实在太疯了,万众瞩目,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所有人都抬头看他。
他不住地用竹筷敲打碗边,并且同样频率地挤眉弄眼,总没个正形,足够让任何在场与会的摄影师恨死他。
“你们要知道!”他边演边说,故可称是演说,“这守戒读经,枯守山门,青灯古佛,对我们这些学佛的修行人呐,”
他摆摆手。
“那只能算入门!你一辈子光干这个,那就是坐一辈子的门槛,进不了正法的屋。”
他的右手,虎口夹着筷子,食指与中指之间又插着勺,就这样,他还要在胸前竖起,行个阿弥陀佛。
“重要的是身体力行观世音,方证我佛如来。”
他伸出碗去,在身前虚画了个圆,像要饭,又像向众人炫耀自己碗中的内容。
“出家人不谙这区区口腹之欲,却劝人放下煌煌红尘一切物,这叫什么?这像什么?这不正如不知旁人悲苦几何,便随意劝其放下执着?”
“我们不要做这种人,也离这些人远点。”
他指指天上。
“因为就这种人啊,你站他边儿上,雷劈死他的时候还会溅着你。遭连累啊。”
众人鸦雀无声,心说这位讲的可真够离经叛道的,哪有和尚讲天打雷劈的,那是神道教的东西啊。
但那一刻,秦纤云琢磨的是,哪个票友把这段写进程序里了,还成了我们大和尚的思想纲领。
他,大和尚,忽然在一片死寂里,背过众人,缓缓地盘腿坐下。剩下说的,大概那些正在二丈之外目瞪口呆的年轻僧人们听不大真切。
但一旁的秦纤云,是真听见了。
“怕我,便永远不能到达无我。”
“以我佛慈悲承载一切包容一切,方能成就大乘佛法。”
但也只有他看见,在恒临说完之后,仿佛为了证明似的,手飞快地在碗中起落,居然又往嘴里塞了一块海参。
操,还吧唧嘴。
抬头对上秦纤云难以言喻的眼神。
“干啥,老师讲课能喝水,那我大师讲经吃点东西咋啦?”
墨巡扁起嘴,一只手捋过发际线,又捏了捏自己的耳廓。
这手,怎么就这么抽抽的无处安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