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辞别津门还是隆冬,如何想不到,此时此刻竟身在少林,望那“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隔世光景。
叶子衿牵着小七的手,练剑磨出的薄茧与小七指间缠绕包扎的布帛贴合。人的不同命运,是很能在手上看出来的。
少女在大雄宝殿前驻足,昂首仰望青铜鼎上的香火兴盛。春光正好,在她面庞姣好的弧度里弯折,散入青丝,泛若辉潮。
身边人潮熙攘,人头攒动,虔诚的人们为了自己各自不同的愿望,俯身叩首,敬香礼佛。
上香这种事情,她是很理由充分的。
回头看到一方案摊,一位年轻僧人正向香客出售香柱,生意兴隆,叶子衿好等了些时候,才轮到自己挑选。低头一看,四尺长的案牍上,罗列香枝各种,琳琅满目,粗细不一,各有名堂。
且听一身干净衲衣的年轻僧人老练而简短干脆地向她介绍:“大香一两,檀香三两,金香十两。诶,女施主年纪轻轻,是来求姻缘的吧?那就得献这种红香,二两银子三支,灵验得很!”
这种定价,即使以今天大多数人受消费主义荼毒的目光去看,也是不可思议的。大概,就是用几百斤的,可供人长期温饱的粮食,去换两支点燃后不多时便灰飞烟灭的物件。
历史上白银的购买力,时有变动。此世由游戏演化而来,为了方便玩家理解,当初制作组设定,一两银子,受动态的物价变化,换算到现实,就是八百到一千元人民币的价值。
也就是说,墨巡游卫秦纤云,身为朝廷编制的公务员,一年的俸禄也不过现实中底层社畜四万元年薪的水平而已。可毕竟世道不同,在这个世界,与大多数挣扎温饱的农民相比,秦纤云也好,叶子衿也好,都是生活优越的阶层。
那么,连他们的消费力都无法接受的定价,是如何堂而皇之地诞生的呢?
这就涉及到一个在后世影响深远的概念,价格歧视。
首先必须明确的是,成本从来不能决定商品的价格,那是老实人的看法。生意人中众所皆知,决定价格的,是供需。当一个市场自由竞争时,商品的价格才会接近真实成本。
但当一个企业拥有了相应市场的垄断地位之后,若无外力,比如一个强有力的政府调节,那么其商品的价格制定,将变得随心所欲。
对身为中岳禅宗的少林而言,高额溢价的香火钱,是一种可以垄断的产业。说白了,在公元六百年这个时代,能离开家乡,脱离生产,横跨行政区划来烧香拜佛的人,本来就不是贫穷的平头老百姓。
好了,树大根深的垄断企业也有了,人傻钱多的香客也慕名而来了。此时不利用价格歧视这一垄断定价的行为,差别价格,区分香客来获取超额利润,又更待何时?
事后秦纤云想起那个端坐方丈室,日进百万金的延庆大师,不禁感叹,老秃驴若不做和尚,倒也真是一把商业奇才。
曾经养尊处优,如今也懂得人间疾苦的叶子衿几乎来不及为之乍舌,当了半辈子乞丐的小七差点叫起来:“烧起来就没的东西,怎的这么贵?!”
摊主颇有些不悦地说:“小孩子说什么胡话,这是凡物吗?这是福田,是善缘,自然有它自己的价格。爱买不买,不买呀,嘿!赶紧让开,后面排的施主还多着呢。”
少女刚想与其理论,身后的各色男女已纷纷附和抱怨起来。除了数落小七胡言乱语,不懂敬佛礼僧,对和尚的说法深以为然的;还有好事者出言讥笑女子的穷酸,来了泱泱少林,连支香也供不起,还提把剑,真是枉为江湖人。
说来好笑,明明是一帮也算虔诚的善男信女,偏偏此时最是言语刻薄,声势咄咄。
宗教,真是一笔梦有多大,脸有多厚,就能有多赚的生意。
叶子衿袖下纤纤五指,不由得紧张得攥起小七的手。好像还真是自己错了,侮辱了大家的愿望,轻蔑了皈依者的信仰。
小七何许人也,一双小脚也算走过从东到西,一路上从渤海到这少林,什么泼皮无赖没见过,哪受得这般气。绷带缠绕下的小脸涨得通红,弯起粗麻褐袖,就要跟他们对骂。
正在这时,另一位身穿灰袍,肩肘各有补丁的青年比丘走上前来,为叶子衿解围。
他与众人施了礼,随后弯腰从桌下拾起一束最细也最合一般人印象的香枝,递给叶子衿。
管摊的和尚眉头一挑,道:“妙新,发什么神经?这存香的数目和账目对不上,我可是要受罚的!”
被称作妙新的僧人大概年过弱冠,面沉似水,有少年感。递送香束的手停在半空,回头对同门道:“她是恒临师叔带来的客人,理应得到招待。首座……代理方丈和监寺那里,由我去说。”
“你!”
摊主正欲发作,妙新一手按在他肩头,纵使他眉心绞锁,额边暴筋,使尽浑身力气,在妙新这一按下,也是动弹不得,坐在原地,纹丝不动。
对方的表情愈是狰狞,越是衬得妙新面无表情。终于,他妥协了下来。
“哼,随你去闹,看之后挨不挨板子!”他张牙舞爪地挥手驱赶,道,“拿了香就快走!后面的人还在排队呢!”
二人于是随妙新移步鼎前,几步里,叶子衿越发地惴惴不安。在妙新替她借火点燃香束前,她终于还是开口道:“小师傅,寺中规矩森严,还是算了吧,我不上这柱香便是了。”
妙新并不停手,接着便将点燃的香束交在少女手中。他腰脊笔直,显出一身良好的武功功底。低眉垂睫,轻描淡写道:“没事,我留在寺里,平时也常被监寺考较的。恒临大师是我仰慕已久的法师,他的客人,不该连在佛前上支香都不许的。”
叶子衿不再多说,鞠躬谢过了妙新,抬头却不见了人。她有些茫然在人群中央左顾右盼,发缕飘扬,却再找不到那好心和尚的身影,心中不免陡生些怅然。
小七无不狡黠地说:“嘿嘿,举止面目都挺帅的呢,可惜做了和尚。”
少女顿时两颊涨红,伸出手,四指并拢,轻飘飘地在小七头顶打她一下,道:“小七,莫要乱学那女人说话。”
“嘻。”小七佯装吃痛的捂住头顶,提醒道,“姐姐快上香吧,都快烧完咯!”
叶子衿低头一看,心说这香怎烧的这般快,赶忙上前插进炉灰里。而当她该双手合十,低头请愿时,情急之下竟忘了本想求些什么了。
话又说回来,她本来难道就想好了该许些什么愿望吗?
她的思绪飘忽,发散。
如果是一般人,大概首先会求佛祖保佑,家人安全健康吧?
而她已经没有家人了。
好像从前也跟母亲上过某座山,拜过某座庙。母亲是个极传统的女人,上香时恭恭敬敬,双手合十贴在额头,一丝不苟地紧闭双眼,不住地低头摇摆着身子。小时候觉得滑稽,此刻抛开对亡者的思念,又觉得能这样虔诚真好。大大方方地把力所不能及的祈愿交给神灵,然后安安心心地回到自己的生活,等待美梦成真。
不劳而获是人性最底层的渴望之一。
她当时,喃喃地向大慈大悲的佛祖请愿,好像不如此唠叨便得不到回应。年幼的叶子衿想到,如果阿弥陀佛叔叔跟西坊码头上看货仓的老爷爷一样耳目浑浊,非得别人大声反复才能听清别人说的话,那他大概也不会有多么神通广大。
“佛祖保佑,保佑我那夫君武学日益精进,保佑我那两个儿子友善和睦,保佑我家镖局财源广进……啊啊,保佑我女儿嫁如意郎君,这个最重要,拜托拜托……”
她一直不赞同女儿练剑学武,但也是由于她的传统,她从不与父亲争执。只是用她的方式,比如买来许多甜得要命也贵得要命的点心,往女儿嘴里塞。又比如买来许多自己都舍不得用的绫罗绸缎,缝制成衣叫女儿来试穿,以挤占她每日的练功时间。
……
还能求些什么呢?财富?姻缘?当下都是那么的不合时宜。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某人与她结有灭门之仇。这大仇一日未报,她便一日不许自己纵容放肆。任何物质与精神的享受,都是对死去家人的辱没。她决不能忍受。
她应该卧薪尝胆,厉兵秣马,直到用竹叶青刺穿仇人的心脏。
转而,她竟然能有些理解那个守着旧客栈的女人了。
除了她,世上谁还记着林登峰这个名字,并等待那个人呢?
除了自己,谁还记得尽数死于非命的津门叶家,并为他们报仇呢?
烟气蒸腾里,她好像看见,一席黑衣的秦纤云,正穿过熙攘,自殿堂归来。
他也看见了她们,高兴地挥起手,加快步伐朝她们走来,好像做成了什么值得庆祝的大事一般。小七跑过去迎向他,被他一把抱起来,甚至转了个圈。动作之大,惹得周围人的白眼,但他只是笑着,与小七相互贴着额头,旁若无人地亲昵。
同行这一路,他总是这么令人羡慕的自信,兼之豁达,兼之大方。他对过去的事情总是满不在乎,又对将来未知的一切成竹在胸。虽然有时也未免显得傻气,但总是让同伴感到确实的安稳,踏实。
叶子衿隔着烟云与人海,望着那个比自己大了一轮的男人。抱着小七的他越走越近,炉灰里的那支香越烧越短。她于是不紧不慢地在心底许下了一个愿,也许不够虔诚,但是足够坚定。
无论谁能听到,请保佑他余生平安顺遂吧。
于是她重新提起剑,脚步轻快地向他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