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同伴暂时分开后,秦纤云凭着墨巡的身份,找到一个接引小僧。他在对方的带领下,得以于方丈室问访了目前少林寺的代理方丈,延庆法师。
接引和尚在前领路时,不住小声叮嘱秦纤云:“我们方丈可是很忙的,本来凭你的身份地位,若不是隶属墨巡,今日断排不上队。一会儿见了大师,可不要叫长老,方丈不爱听。别管什么代理不代理的,只管叫方丈就是,那才讨他老人家欢心。”
秦纤云心下不禁嘀咕,这怎么跟见副局长似的,要记得去了副字,只管叫局长。
方丈室是寺中方丈起居和理事的所在,位于寺院建筑群中段的腹地。秦纤云与小僧在门外稍等了一会儿,直到一个富庶商人欢欣鼓舞地从室内出来。
他看上去就远比老胡优越。老胡撑死了可能算个乡镇企业家,或者更像个个体户。这位不仅衣饰不凡,几有僭越,自身更是庞大腰圆,脑满肠肥。加之面色红润,春风得意,仿佛正处于人生巅峰。
资本家,绝对的资本家。
有趣的是,当他迎面遇见了同秦纤云在外等候的小沙弥,又念着小师傅,殷勤地致了礼。同时,悄无声息地用一只肉手,从黄灿灿的袖口中摸出一锭白花花的银子。
这小和尚也是手疾眼快,当时便不动声色地“笑”纳。富商这才款步离开。
嚯,这处地下党接头,倒把秦纤云看得目瞪口呆。回头瞅瞅人家潇洒远去的宽阔背影,心说这样一条人精,来少林求神拜佛为点儿嘛呢?为嘛呢?
子嗣?
四百大鞭泡酒,八个二奶伺候,您有钱啥目标完不成啊,非得上佛祖面前显眼?
很多人向佛祖许愿的时候就没想过,自己那点龌龊愿望,佛祖他老人家就是听得见,人同意么。不得一个电话call过去,通知人小地藏先从秦广王开始,十八层地狱七十二套刑罚全给你安排上?
想来,宗教除去为卖血者扶心,大概还为吸血鬼开罪,当真便利,是真正意义上的灵丹妙药。而且型号繁多,总有一款适合你。
当然,这方药于我就不必了。
我可没病。
且说小僧咚咚咚,三记叩门知会了求见,秦纤云这才得以进门,与延庆会面。
秦纤云进了屋,将身处的会客室打量了一番。
房间不咋大,这倒不是咱这位当代方丈节俭,实在是祖传的户型,流水的方丈铁打的庙,改不了结构。否则不得阔得八进八出?
只见正对门靠墙是一左两右三个座位,中有茶几,上置二三青瓷碗碟,盛装茶点。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画卷,似乎出自当朝名家之手。左手边由一张古朴雅致的屏风拦住,往里进大概是方丈的卧房。右侧是草木陈设,盆釜敦沉。桌椅皆用名贵香木,隐约可闻檀香。
正在主位安详端坐,缀饮热茶的便是少林六院首座之一,弘忍院首座,代理方丈,延庆长老。他看起来至少年过古稀,面容已明显衰老却也犹沐春风,精神焕发。这很好猜,毕竟是新官上任,人逢喜事精神爽。只是除此之外,白眉花须之间,神情略带睥睨傲慢。身旁一位年幼僧童,侍立候命。
延庆似乎有意叫来客稍候,好一会儿才缓缓放下茶盏,抬手请秦纤云坐。举手投足都是那么刻意。
然而秦纤云是谁,老技术了。对于这种人情世故的门道,他并未多想,径直往桌旁与主人同等尊荣、与茶几毗邻的主宾位走去。
延庆眉头一挑,似有不约。伺候一旁的小和尚立刻上前,扬手制止,道:“施主,还请坐那厢。”
秦纤云不懂其中门道,一头雾水,道:“这里不也没人坐么?”
延庆毕竟涵养深厚,微笑之后缓缓开口道:“施主有所不知,此乃与老衲同等地位的上宾才好坐的上座。施主此行既然并无特别供奉,还请坐在那一侧。”
秦纤云虽然不爽,想到还有求于藏经阁,只好忍住,在更离主位隔着一张座位的侧座坐下。
大概他这种不看颜色的香客终究少见,侧座虽也配杯在旁,但杯中白水已凉了许久,不知是今日哪位前辈留下的。看着对方手中热气腾腾的香茶,秦纤云逐渐明白对方是什么路数。
再环视一遍屋内陈设,秦纤云终于摁不住脾气,道:“晚辈愚钝,有一事不明。”
老和尚往椅背上一趟,未语先笑,接着就听小和尚道:“向方丈咨询佛法,需捐银十两。”
秦纤云一怔,转而深感哭笑不得,脸上不知该调节出个什么表情。好嘛,本来还想问你屋里这么些贵重摆设都哪儿来的,犯不犯戒。这么看来,在延庆心中,戒律不如银子重。
见这年轻墨巡自顾自在那不尴不尬,延庆摆摆手,示意小和尚退下,缓缓开口道:“老衲与墨家矩子也曾有一面之缘,不知施主此行所为何来啊?”
秦纤云干脆说明来意,不过暂且将叶子衿之事按下不表,只说虽出身墨家,但仍仰慕少林武功,身负重大使命担心力有未逮,故希望能借阅藏经阁中武学经典,不能增长功力,也多些见识。
延庆未听他说完,再次捧碗,遮过半张老脸,身旁的小和尚却是几乎掩不住笑。
延庆放下茶碗,举手投足都是那么刻意地放慢,深得统治艺术的精髓,道:“施主有意出家少林?”
秦纤云一怔,诚实地否认。
这不能扯谎啊,你答应了人家点头嗯一声,说好,这人家地盘啊,咔嚓给你左右冲出来三百多个剃度手,当场六百多只胳膊就上来给你脑袋盘个光光溜溜。秦纤云毕竟上辈子程序员,对自己这辈子乌黑浓密的头发还是很珍惜和看重的。
虽然也不爱洗。
洗也不打皂角。
男人嘛,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失而复得又好了伤疤忘了疼。
老和尚继而缓缓问道:“施主可知寺内弟子,入藏经阁参阅达摩绝技的条件?”
秦纤云努力回忆现实世界里游戏中的设定,但来不及开口,就听一旁的小和尚接话说道:“少林弟子,欲入藏经阁参悟者,需为受戒比丘,过三重试炼,并转入达摩院,方可参阅藏经阁!”
“我也知请求鲁莽,只道是日后必有报答!”
秦纤云此时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尽可能掏心掏肺,诚恳地说道。
“施主既知强人所难,老衲也不拖延推辞。少林七十二绝技即便是寺内弟子,也不能随意参阅,岂容外人随意借读。施主请回吧。”
秦纤云并不意外,也不为难,只是试探性地说道:“难道一点儿不能打个商量?”
说着捻指打出个金钱的手势。
延庆那种做作的严肃表情,由内而外的涨开然后舒展了,他佯装闭目养神,并不视人,嘴角却微微扬起,志得意满地点点头。
自他接手少林以来,最得意的敛财手段,就是出售少林绝技的修炼法门,以此换得各路武林豪杰的鼎力支持和重金礼谢。除此之外,更有种种卑劣行径,罄竹难书。
你怎么也想不到,中原最高的佛门殿堂里,竟盘踞着一只如此贪金巨虎!
秦纤云不愿与虎谋皮,掂量着自己那点散碎银两,大抵还不够问丐帮学个打狗棍的,于是装出两分客气,就此告辞了。
在他走后,老迈的和尚睁开了眼,道:“就是他,和恒临一起回来的?”
“是。”负责伺候的小和尚答道。
“哼,不过如此。穷酸,又痴心妄想。这种年轻人啊,老衲是见得多咯。”延庆背靠椅背,小和尚便依惯例捏他的肩,“体过怎么把这种人也放进来,让监寺安排个由头,打他四十个板子,两天不许用斋。”
体过便是方才的接引小僧,辈分上,比妙一还更低些。同样是为了敛财,少林近年来大肆扩招,并收取不菲的学费。
“是。”
小和尚低眉垂睫,顺从地答应道。
好好的出家人,生生被教成了奴才!
“墨明鬼呢?他可得盯紧些。不过依我看,墨家现如今可真够人才凋敝的。”延庆从碟中拾起一片蜜煎藕片,咀嚼着,道:“明天的禅会,都安排好了吧?”
“应是的,方丈若不放心,小僧再去叮嘱一番。”
“好,很好。”
捻在指间的藕片被他拢掌捏在手中,即成拔丝的碎片。他张开手,随侍的小僧竟低下头,伸出舌头在他手心舔舐起来。
原来不止到奴才。
我延庆,自幼出家,青灯古佛四十载,一步步由小沙弥做到了一院首座的位置,从此竟苦等二十年,才熬死了那修习洗髓法,老不死的延恩和尚。如今,方丈之位,我是势在必得。
恒临?天下第六?大宗师?哼,我根本不在怕的。现在少林上下,低到体字辈沙弥,高到永字辈长老,哪个不是我的人?达摩院、慧可院、僧璨院、道信院、弘忍院、惠能院,哪院不唯我马首是瞻?我延庆要当方丈,那是万众拥戴,民心所向,大势所趋!
他开皇以来武功第一又如何?他敢一掌杀了我?
他不敢!他不敢,就只能在我定的规矩里,跟我玩儿,被我玩儿!
老态龙钟的延庆和尚眸中,欲火燃烧,眼前满是自己身披锦斓袈裟,登临方丈宝座,万佛朝宗的梦想愿景。
门外,黑衣墨巡背对宝殿,孤身只影,穿过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