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纤云挨了墨明鬼一记弹腿,飞出去之前被他刻意拉得一边肩膀脱了臼,飞出去之后又撞伤了腰,不得不摊一卷草席,狼狈地趴在上面。小七跪在一边,缠满绷带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帮他按腰。
墨明鬼不苟言笑地帮他复位了伤臂,现在正和恒临在桌上交谈,老板娘差遣福贵,为他们添了茶。
秦纤云在一旁端详,终于看清了墨明鬼的全貌。
不过鉴于他仰望的视角,我们这里借用叶子衿的看法。
他的体格高过常人,而身材瘦削。大概是旧伤的缘故,右眼蒙着黑色的皮质眼罩,但不知这只眼是否就一定是瞎的。
眉纤而黑,目藏微光,颧骨高耸,脸色苍白。神情平静而机警,仿佛永远在警惕着什么。身披风衣似的黑袍,二三衣饰简约,多有磨损的痕迹。与其深不可测的实力不相符的是,胸前的斜半补子用了九品武官的海马,这比王守成那样一城衙守更不如的官级当然不是他的真实功勋,其中有他自降职爵的缘故。
他不爱说话,同时声音总缺乏感情着色。
在叶子衿看来,他显得有些风尘仆仆,甚至心力交瘁。是一个散发竹一样气质的中年男人。
他背着似乎很沉重的方匣,方匣密闭,不见缝隙。男人对它的态度很谨慎,即使在坐下时离身,也一定放在触手可及的位置。
腰间佩有一双墨鞘弯刀,冰冷森严,时不时在鞘中发出几声若有若无的鸣响。传说江湖中有一双雪花镔铁刀,因为主人拿它夺去了太多性命,因而拥有了阴森冷酷的灵性,入夜便萧萧作响。想必与墨明鬼的佩刀是一理。
墨明鬼其实为人坦荡,但半生奔波,一言难尽的履历徒增满身疑云。
他将背负的另一个包裹交给恒临和尚。
这份馈赠来自内阁首辅易春秋,打开蓝色的布裹后,可见内容是一把剃发修容用的玉刀,一面铜镜,和一条华丽精致的袈裟。
墨明鬼开门见山,道:“余受当朝首辅易阁老所托,将物、意一并带到。易阁老有言,关于延恩法师阖然圆寂,少林方丈之位空悬一事,易已与我学矩子就此事达成共识。愿大师继承延恩遗志,继任少林方丈。”
恒临端起茶盏,轻描淡写道:“所谓延恩遗志,便是少林近年来坚持的,不归朝廷,不附地方,表独立于武林之中立态,对吧?”
墨明鬼淡淡地点了点头,与其说表达肯定,不如说是“随你猜想”的意思。
一旁的众人不太明白,朝廷为什么要派人扶植一个中立派主持少林,趁机将少林势力及全国数以万计的僧兵收归国有不是更有利于统治么?
恒临在锦衣玉刀前低下头,埋在乱发和胡子堆里的鼻翼翕动,道:“怎么好像有股血腥味?”
墨明鬼道:“前任差役半路遭人截杀,余追伐洄猎四百里,方才讨还。”
从他略微凹陷的脸颊,你可以想象到他“追伐洄猎”四字中,将多少跋山涉水、日夜兼程的艰难险阻姑且按下不表。
“何人所为?又意欲为何?”
“尚不明朗。”
众人屏息凝神,待墨明鬼解析分晓。没想到墨明鬼一贯的惜字如金,兼之素来谨慎,竟就此诫默不言了。
“不会吧?”恒临仍俯身在前,眉头一挑,道,“洞玄境高手,也有抓不住的贼?”
墨明鬼似有惭愧地颔首,道:“确是余能力故,未防敌之自绝行径。”
您都把人逼死了,还能力不足呢。秦纤云不禁在内心吐槽,高手就是高手,心思异于常人,难以琢磨。
墨明鬼补充道:“为将功赎罪,余愿竭力,追查延恩法师圆寂之真相。”
“不必了,恩师劫数当至罢了。至于这包裹引发的诸多血案,”恒临捧起那条光彩非常,金丝玉帛的袈裟,慨然道,“为了这种东西,先后搭上几条人命。实在不值。”
“易阁老有言,此行,不惜代价。”
决绝至极,这个杀手,啊不对,这个公务员有点冷。
恒临叹道:“唉,易老头。”
何为人呢?这个问题很复杂,但对于身为一朝首辅的易阁老来说,显然社会身份远在自我价值之上。
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臣之职,令他无时无刻不得不心怀天下。
他从不把多少人命放在心上,他明明知道,人命不是数字。但如果数字不够大,不影响他尽心竭力维持的平衡和稳定,他便一点儿不在乎。
对此,恒临能理解。
但他不能接受。
思及此处,仿佛被戳中了痛点一般,他依然低着头,但双拳在摊开的蓝色布帛上攥紧。他似乎拿出了于秦纤云自认识他以来从未见过的,于本人似乎也是无端空前的认真与郑重,沉吟道:“生命,是世间决不可草菅之物。”
“即使是个体生命的价值,也远在一朝兴亡之上。”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人命不能被量化。
不知那位运筹帷幄的易阁老,闻言会作何感想。
墨明鬼沉默良久,道:“易阁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恒临再也不能按捺,霍然站了起来,拂袖而娓娓叹道:“这才是他可悲之处,他是圣人不仁。他已不再是一个独立的人,而是身负法道的怨魂,法家千年的幽灵。为了实现那个不发自于他己心的理想,为了几代人前赴后继而未能完成的夙愿,任何代价,他都在所不惜。”
小和尚在一旁若有所思,引用经文念诵道:“诸外道见是断常事已,便生执著,欺诳世间作法形象,所说实是非法。”
秦纤云隔着扑满灰尘的裤兜,挠了挠屁股。
对,挠了挠屁股。
大佬们的恩恩怨怨,是他的脑壳不够思忖的。既然如此,不如挠挠屁股。
恒临紧接着转而对墨明鬼发难,诘问道:“墨先生,其实你也一样。都踩在得道的门槛上了,究竟为什么,一刻也不愿放下你那道执念呢?”
墨明鬼微微昂首,用未遮掩的独眼与大和尚对视。
叶子衿感到气氛紧张,秦纤云开始担心眼前两大宗师一言不合就要打起来。
不过他倒不慌,毕竟问题很大,慌也没用。
“恒临大师,”墨明鬼似乎思忖许久,终于开口。他保持着一贯的正襟危坐,一丝不苟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
恒临会意,便不再多言。昔日有林登峰以苍生为道,于五浊不净世界证无树菩提。但那不意味着,日后若仍有人想跻身仙圣,便必须循规蹈矩,亦步亦趋,与他一般悲悯众生。
“罢了。”恒临摆手,似乎为了可预见的未来而略感乏味,“明日一早,你我同行,拜登少林。”
墨明鬼起身抱拳,算是结束了与恒临的会晤。随后转至秦纤云身前,单膝蹲俯。
秦纤云看着对方阴云密布的脸,想起之前脑中跟这位墨家第二高手五五开的妄想,不禁瑟瑟发抖。
墨明鬼机警地(这很没必要)瞥了一眼一旁面带忧色的叶子衿,接着向秦纤云开口问询。
“何人,从何而来,何故于此,将去何处?”
除了哲学连问之外,还有一个问题。
“神机臂何来?”
对方居高临下,语气冷酷,秦纤云汗都快下来了。
但墨明鬼的一个问题他都没有回答。
“我刚回来的时候,为什么看见你在欺负小七?”
小七适时地举起手,让对方知道谁是小七。
他这一问问得刁钻又理直气壮,竟叫墨明鬼始料未及,怔了半晌。
“额。”这个男人居然因此而支支吾吾地难为情起来,措辞也不复方才的简短冷峻,“我,我不太擅长和孩子相处。”
原来,墨明鬼本来在客栈前厅等福贵找人来,恰好小七摘了披风,独自在游戏。他见小七机灵可爱,却浑身打满绷带,不禁心生好奇,打算上前关心。不曾想一时靠得太近,吓到了孩子。
墨明鬼似乎生了主意,说了声“请稍等”背过身去。
秦纤云和小七正摸不着头脑,忽然墨明鬼转回身来,指间捻着一支珠钗,钗上嵌有一朵晶莹剔透的白玉兰。
“小,小七?”墨明鬼咽了口唾沫——原来他和正常人一样有类似液腺的——,尽量将神情恢复如初,道,“但请收下此物,日后若遇险,折之。纵相距千里,余定瞬息即至,护汝周全。”
原来,这支珠钗是墨明鬼自制的寄魂法宝。其上附有一缕墨明鬼的元神,当钗子被折断,这缕神魂无论主人身在何处,都会发出信号,并在原地设立锚点,以便墨明鬼及时救援。
传说战国时墨家有一任矩子名曰孟胜,与荆楚阳城君有割袍断袖之谊。阳城君在楚国君王权柄交替中站错了队,之后遭到清算追杀时,便将孟胜赠与他的璜玉用双手折断,以此求救。
孟胜当即现身,喝退追兵,并护送阳城君回守阳城。后来,楚国大军杀至,阳城君逃遁,孟胜为其断后,率众血战,死守阳城七日,最终殉城而亡。
其间,孟胜弟子徐弱曾劝谏孟胜,曰:“矩子此死,若有益于阳城君,自当是死得其所;此死无益,更有断绝墨学传承之害。故私以为矩子此死,断然不可。”
孟胜决然地回答:“不然。吾于阳城君也,非师则友也,非友则臣也。不死,自今以来,求严师必不于墨者矣,求贤友必不于墨者矣,求良臣必不于墨者矣。死之所以行墨者之义,何患墨者之绝世也?”
孟胜于是将矩子之位传于当世大贤田襄子,随后欣然赴死。
这便是墨家,孟胜殉城的故事。从此,世人皆知墨家的至仁至义至信。
小七从未收到过如此珍贵的礼物,捧在手中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秦纤云轻轻摇晃小七的肩膀,笑道:“丫头,算你捡到宝啦。”
“嗯!谢谢大叔!”
墨明鬼的神情像松了一口气,转而向秦纤云:“江湖险恶,行走不易,何故携女?”
“啊,不是不是。我不是他女儿。”小七抢着解释道,“我是他大哥,他是我小弟。”
秦纤云并不反驳,与小七相视而笑。
恰是心思清明,不慕虚名,无碍因果。